开创卫生微生物学
复旦大学枫林校区,原上医大,治学很严谨,在老一辈的带领之下,一步一个脚印,绝对不容马虎的,在科学上一定要探究是什么,一定要搞清为什么。你们想想,如果人类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仍沿用老一套传下来用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要创新,必须要有“idea”——思路。这个思路是在阅读大量资料并在实践中不断积累经验逐渐形成的。
我曾经带学生实习,用两个月时间做毕业论文,我和寄生虫教研室一位老师,联合起来出个题目去调查肺吸虫,这个病在安徽山区流行得很厉害。在我们之前还没有人去调查过。三个老师带了二十个学生去,可是经费没有,我就到卫生局讲,局里同意了,给了我们五百块钱,五百块现在可能只能做一个人的旅费,那时候五百块很多钱了,可以办很多事了。肺吸虫它的中间宿主是这么大的小螃蟹,它不是上海的海边螃蟹,红钳子的那种,它们完全是青色的,大小也差不多,就必须在很清的水里活动,溪流里面清可见底,一只只蟹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很好玩的,学生也很开心做这个题目。
我们住在山里头,顺着这个溪流,从下游到上游一路查上去,每天抓很多蟹回来,晚上全部解剖开来用显微镜寻囊蚴。当时产生一个想法:此蟹在高山上一千米的地方有没有?就选九华山为对象,慢慢往上爬,每十米、每十米,一路顺着溪流爬上去,找这种蟹,越上面蟹越少,最后到一百米以上,就找不到了。这个例子,就是了解蟹本身的生态环境是怎么样的,要了解它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如果它不能生存的地方,那可能这个病也不存在,因为没有中间宿主嘛。这个是我们搞预防医学讲的“宏观”,“微观”就是看显微镜,两者都需要。
还有一个例子,我在青浦县,搞血吸虫病。有一年派我去蹲一年,研究冬天灭螺。为什么出这个题目呢?因为夏天钉螺很多,夏天的钉螺生长在河浜两边,两岸在水线上下最多,你扒开草丛来看,密密麻麻的。冬天看不见钉螺了,那钉螺上哪去了?你找不到它,就没法彻底消灭它,所以要研究这个事情。我们把一市尺立方的土全部挖出来,每挖出来一层土就刮起来,计数有几个螺,查它的立体分布状况。发现冬天水面上没有钉螺,都到土里面去了,越到土深层,钉螺越少,为什么呢?太冷了,它要找暖和的地方。根据这个道理,消灭钉螺可以用农村的土办法,铁锹把土一锹锹撬起来,底下的翻到上面,上面的泥土压到底下。这样钉螺就翻到上面来了,晒到太阳之后干燥后死掉,这可真有效果。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生态学的重要性。这个思路一直贯彻到前述的霍乱研究,也为以后创建学科新体系埋下了一颗生态种子。1978年,我接受一个任务,就是建立一个新的教研室,以解决历来卫生专业学生只学人体内致病微生物学(医学微生物学),不擅长环境中微生物研究的缺陷。一些学校领导的共识是卫生专业必须有为预防服务的微生物教研室。苏德隆教授提议这个教研室还是用国外已用的名称“卫生微生物学”,这学科的名称苏联、日本等国家都用,但并非全世界统一。关于学科内容在国外教科书中讲的是怎样从外环境(水、土、空气、食品等)检验微生物,没有关注生态学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检验方法只是一种工具、手段,不能解决全部问题。现在我们到超市、菜场去检查食品,查出了问题,根源究竟在哪里?根源主要在工厂里,在生产过程中,当然有时原料本身就有问题。而卫生部门现在主要精力放在最终产品的质量上,还很少过问出厂以前的卫生情况。先进国家产品为什么质量好呢?因为工厂自动化程度高、工人文化程度也高,生产环境要求严、操作上规范,所以产品的卫生问题相对地少。有一个德国的企业家到中国来考察,他不看正门而看后门。如果后面的仓库、厕所等卫生设施乱七八糟,他就觉得这个企业不行,这是很有道理的。
我就从这个思路出发,将生态学概念引入其中,作为卫生微生物学概论的理论基础,并有机地结合到各论中,悟出了一个学科定义,概括地说就是:研究微生物与外界环境相互作用的规律。把规律掌握了,然后去解开其中的谜,就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除需要研究生态外,还需有可靠灵敏的检验方法。上面提到过在一瓶水中查细菌不容易,捞病毒更难,名副其实的海底捞针呀!这和医院内查病人不一样,查痰、粪便在1毫升、1克样品内有成千上亿个细菌。过去我们在外贸上吃过亏,因为检验方法落后,进口食品、化妆品有问题查不出,出口商品虽然检验合格,可出口到国外,人家就发现有问题了,如出口蘑菇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外毒素事件,损失上亿。现在已有很大改进,引进或创造了新的检验方法,前几天我去开会就是鉴定世博食品检验用的新方法。
一个专业或学科要有三个东西,第一是教科书,我邀请五个兄弟院校合编第一本卫微教材[2],后来卫生部认为这个很好,说这本就作为全国统编教材。现在已经第四版了,主编我已不当了,留给兄弟院校年轻教授去当了。第二是学会,我们和搞卫生化学的两家联合组成卫生检验学会,实际不光是检验,名称叫卫生检验,是因为习惯的缘故。这个学会每年召开学术会议,全国从事卫生检验的人有了自己的学会都很高兴,所以搞得很红火,后来被评为先进学会。换届后,委员们以民主选举方法给了我一个名誉主任委员称号,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第三是专业性杂志,《中国卫生检验杂志》是张绍武先生筹办的,已从双月刊改为月刊,向国内外发行,越搞越好。我受邀当了多年副主编,退休后每月审稿20篇到30篇,多的时候到50篇,我已要求逐渐退出,换年轻专家来编了。
一个杂志、一个学会、一本教材,这三个东西有了,这个学科就完整了,博士点、硕士点也有了。博士点也是我打报告去申请的。全国现在有30所学校开课,都是搞预防医学的。学科合并啊、学校合并啊,各校情况不同,多多少少有点乱。规模上有的缩小了,因为体制不一样嘛。原来情况比现在更大一些。
对学科最后一次评估是国家教委。当时教委要派专员来上海调查各大学教研室情况。我们卫微教研室成立18年算什么啊?人家老牌教研室多着呢,评估怎么挨得着我们呀!所以我有自知之明,没有申请参加评估,只是成立18年了,正想开一个汇报会,那就邀请有关领导和各方专家前来指导。汇报后校领导说你还可以多讲一点。后来教委的人来了,学校把我们列入了评估对象之一,我汇报了三刻钟,自己觉得时间没控制好,可是教委的人一个上午一直坐着听,他们改变了原计划,就不去别处了。又过一些日子,我路经图书馆门口,见到一个布告,列出了表彰的学科,卫生微生物学被评为一等奖。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家均很惊喜!为建这一教研室、创一个新体系,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压力啊!这是全室的努力、各方的支援,真是来之不易,总算熬出了头。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在几十年内能做好几件事情,已经不错了。时间是个常数,但人们可以设法提高工作和学习效率,就等于延长了工作时年。
做件事情或创办实业先要看准方向,如果方向看得不准,那下面工作都是白干,做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困难,这些困难不去排除,甚至会连整个事情都夭折了。除了头脑冷静地去分析困难,找出解决的方法以外,很重要的是坚持。坚持需要信心和毅力,而信心和毅力需在平时训练出来,甚至从幼时开始。搞新学科时遇到许多困难,尤其是舆论压力。其实也不怪他们,因为别人对此还不理解:医学微生物学已经有了,再搞个卫生微生物学干什么?成立一个新教研室你自己是否想当主任啊?党委和校领导支持你固然是前提,但更重要的是你要拿出新东西来,足以说明它是客观需要的,是与众不同的,具有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