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心得
马:您在新闻史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一路走来,您能谈谈自己的治学心得与体会吗?
宁:我先讲下自己的教学理念和创建。我是搞新闻史的,王中讲,你搞革命史,也搞新闻史这一块,新闻史就是革命史。我说革命史和新闻史应该不是一回事。这点就是新闻史的本体意识。教新闻史不能把新闻史教成革命史,这里有个陆定一的问题。王中后来被打成右派了,高级党校派李龙牧[10]、丁树奇[11]来,那是1958年。他们同王中的观点是不同的,是党校的观点。他们两个人参加编了一个《中国现代报刊史》,这个教材以后杭州大学复印了。一共五章,他们两个参加三章:五四时期、十年内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他们的观点是强调政治性。还有两章是另外人写的,写得不好,不要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让我来写,抗战时期李龙牧来写。我们搜集了很多材料,跑了全国很多地方,史料搞得扎实,李龙牧的材料是我给他找的。我们自己编的这个党校的教材,我们是第一个。在复旦,就是原来王中的那个时候,我们领先;以后李龙牧来了,党校的教材我们再编,也是第一个。
我一开始写了一篇一万八千字的东西,这篇东西老实讲,不满意,它都是按照政治方面的路子,理论方面深度不够[12]。写了一万八千字以后我不写了。实际上我刚刚搞新闻史,怎么能写得出新闻史呢?追求名利,写这些东西肯定没问题,我写一万八千字在《复旦学报》发表,我写几篇还不可以吗?对学生培养也是一个道理,搞这门课要把这门课本身了解清楚。先不要浮躁,不要自己还没有搞清楚就来写。为出名,现在很多人都浮躁了。我自己这样子,我要求学生也不要浮躁。我当时写几篇文章不行吗?我到“文化大革命”前只发表了三篇东西啊[13],写五篇、六篇我写不出来吗?一年里写不出一万八千字吗?(我们)首先要冷静下来,对这个学科要好好地了解,不要忙于写文章。先要好好地了解这门课程,要多看材料,主要是搞材料啊!你也看到我家里书这么多,都是要了解材料。我和上海这边搞报刊材料的都熟悉,他们的名字我现在还知道。我到张公度家里去,很多材料是他主动送的。应该说复旦新闻系的很多材料都是那时搞起来的。
从了解学科入手。怎么来了解学科呢?你们历史是要搞断代史,我们新闻史比较短。这个里面就要有学理思考。它怎么会这样来的?不要讲是什么,要讲为什么。还有就是新闻史就是政治史的这个路子一定要改变。新闻史不是政治史。我们过去都是政治第一,跟着政治跑。这样子自己的特点没有了。我举个例子:20世纪初,《民报》和《新民丛报》大论战,我们新闻史写这个题目就是大量讲这个大论战的是是非非。我一想这个不对,要从这个角度写:当时我们新闻史发展有什么特点呢?政党报刊出现,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政党报刊出现才产生大论战。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是不容易解决的。你不搞清楚它的特点,按照政治史跑,那是不行的。再比方说辛亥革命以后,新闻史是怎么回事。过去从来没有的采访出现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辛亥革命以后,不是控制得很厉害吗?但采访它不控制。采访段祺瑞,可以开车跑到他家去采访,平民也可以采访他。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采访在辛亥革命以后就起来。还有很多著作论文啊,都在这个时候。要动脑筋,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不要光看政治。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碰到困难你怎么解决。比方说,我碰到陆定一对新闻的这个定义,就有困难。刚刚“文化大革命”以后,当时延安整风的这个东西一定要认同的啊。陆定一这个大人物的定义我来修改。我就碰到这个问题,我怎么办?我就按照这个逻辑来想:新闻这个概念有两个,一个是新闻本身,就是事实的信息,真实情况。一个是新闻作品。新闻本身没有倾向性,没有阶级性,新闻作品可能有。比方说,我们讲解放军解放了北平,这个作品我们用词讲“解放”,有倾向性,国民党讲“沦陷”。但是北平在共产党手里了,这个是事实,不能改的,这个没有倾向性的。新闻就是事实的信息,实际情况;新闻作品、报道用口头语、文字、图片,它是载体。新闻作品和新闻信息是合在一起不能分的,但是我们用抽象思维把它分开了,分成新闻本身(就是事实的信息)和新闻作品。新闻作品有阶级性,可能有倾向性;新闻信息没有。这个是一定要区分的,到现在很多人没有区分。我对新闻理论的重要主张过去没有人写的。正因为这样子,我在看陆定一的新闻定义时,看到他讲新闻就是新闻事实的报道,这个报道肯定是新闻作品的定义,报道是新闻作品。经过报道的事实的信息才是没有倾向性的。报道了,写了,就是作品,报道是手段,不是本身。你们看新闻概念是不是有两个?一个是新闻事实本身(信息),比方说重大新闻,玉树地震,这个不是哪个人写出来的。这两个新闻概念要分开,很多人不懂得分开,到现在还有人不会分开。
梳理新闻概念,应该讲也有我的功劳。我写出来了,很多人到现在还不接受。这个不接受没理由的。你们都懂,他们不接受。碰到问题怎么办?“文化大革命”以前,我还不敢。“文化大革命”对我很大的启发,原来我小心谨慎,有些问题不敢提;现在经过“文化大革命”,把错误的东西非常清楚地摆在我面前,我的思想解放是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开始的。就是说你占据真理,要敢于讲。碰到难题怎么办?只要事实有根据,我就敢讲。《陈独秀与新青年》[14]这篇东西,也是刚刚“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写的。当时把陈独秀批判得一塌糊涂,我在这篇文章里面开始承认他是马克思主义者,刚刚1979年,我有根据,我就敢讲。敢于讲真理,也是一个品德。还有一个就是不要随便写。“文化大革命”前,我就只发表了三篇东西,我一年里发表一万八千字都能写嘛!我主要是作考证,注重材料,通过材料来说话。搞史料订正,我跑了好多地方,我讲的那个《中国报刊史》订正,就是在这个时候搞的。对学生也是这样子,你自己对东西没有考证以前,不要浮躁,你对问题要了解,找到矛盾,必须要保证比较。
马:您是研究新闻的,您能向我们谈谈新闻学的特点吗?您对新闻学理论有哪些创见?
宁:我对新闻理论有哪些创见?刚刚讲的是新闻概念有两个。要修改陆定一的定义,这一点我坚持。我还有一个观点,就是新闻学这个概念名实不符。“新闻学概论”是研究新闻的概论吗?不是。新闻学是研究新闻之学吗?两种,一种是研究新闻学。就像政治学研究政治,文学研究文学,历史学研究历史,研究新闻就是新闻学。这个新闻学是有的,本来意义上的。还有一个广义的,这个新闻学远远不止于新闻之学,它研究报学、广播学、电视学,还有采访,都在里面。这是新闻之学吗?我给它一个称号,前面是本意新闻学,就是本来意义的新闻学,研究新闻之学。可是现在,真正的新闻学研究恰恰不重视。它的新闻学都是研究报纸上的新闻,不是抽象的新闻,所以陆定一的定义就是报纸上的新闻学,陆定一的理论还没转过来。新闻学应该讲是研究报学、广播学、电视学、互联网学。
我讲的新闻学是以研究新闻为对象的,它本来就是研究新闻之学。我们研究报学、作报学史(以前还有报学系,现在没有了),就是讲新闻学实际上是报学,再发展出广播学、电视学、互联网学。现在这几个用什么把它们统一起来呢?现在用新闻学把它们统一起来。对不对?不对。应该用大众媒介学把它们统一起来。有些概念都是一些权威人士写的,比如:“新闻学最初研究对象是关于报学性质功能的考察,所以新闻学起初被称为报学,乃至有了关于通信学、广播和电视的研究之后,新闻学才有了较为完整的内容,新闻学也就从最初的报学走向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学。这在中外几乎全是如此。”错了!这不是新闻学,应该是大众媒介学,这还是权威人士讲的。这个道理、概念,我们是一塌糊涂啊。
又比如:“最早的新闻学研究是报学研究;随着报业的发展,新闻学的研究也不断深入,并且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理论。当广播电视等新兴媒体作为一种传播手段出现以后,新闻学研究领域迅速扩及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领域,形成更加完整成熟的学科体系。”一样的道理,不对。权威人士对新闻学的关系和发展的认识都是糊涂的。回过来看,当时有报学,这个时候还不能叫新闻学。媒介是主体,报纸决定新闻,不是新闻决定报纸,这一点我们已经错了,还可以原谅。一种报纸,上面有新闻、有评论、有副刊,还有广告。我们现在约定俗称这样讲新闻学,但是一旦分析起来就不能这样子了。约定俗成我们是要承认的,但是分析问题,不能这样子,你不能用新闻来统摄所有这些东西,报学、广播学、电视学要归到大众传媒下面,这点你们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