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蒋孔阳先生
我和蒋先生在1948年结了婚,我们认识的过程简单地说就是:我有一个中学的同学是他的大学同学,而我的大哥哥本来教中学,后来成为他们大学的老师。我毕业后在一个中学里教书,这个中学就在他们的大学附近,他们就经常过来玩,加上我哥哥也是他们的老师,是这样认识的。他们在中央政治大学,在南温泉,我那个中学也在南温泉一带。在这讲一个笑话:有点巧,我那个中学的老同学是湖北人,蒋先生是四川人,他们是学经济的,蒋先生原来不是学中文的。他们两个毕业分配,因为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是蒋介石,他们有一点特权,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他被分到银行里工作,两个人都分到芜湖来了。我们认识是在四川,当时他们还没有大学毕业,我比他们早一年毕业,就在附近教书,我哥哥是他们的老师,这样不是就有机会见到了吗?后来我们家就回到了芜湖。他们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四川人,毕业分配两个人都一道分到我老家来了。巧就巧在这个地方。这真是巧,分配既不是我们做主,又不是他们做主,他就分到芜湖来了。他们两个是外乡人,芜湖是我的老家,所以就经常来玩,就自然地熟悉了,就是这样。
可惜蒋先生走得太早。他人很好,性格很温和。他就是只会看书写书,后来身体不太好。我在中文系是教语言学方面的课。解放初期,斯大林写过一篇文章叫《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我们国家那个时候样样学苏联,斯大林的文章影响很大,大家都学了,这样我们就兴起了语言学习的高潮。当时《人民日报》有个“语法修辞讲话”的连载,于是许多大学里都开这个课。因为教学需要,所以系里让我担任“语言学概论”的教学工作。日子久了,我发现语言学里面另有一番天地,只是不像文学那么有趣。蒋先生搞美学,年轻人喜欢。我们俩一道出去讲学,听他讲的人总比我多(笑)。两个人一道到一个大学,讲座布告贴出去,一个讲文学,一个讲语言,听他讲的人总比我多得多。但其实,语言学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
濮之珍与蒋孔阳先生
蒋先生后来就是因为《文学的基本知识》这本书受到批判。那个时候政治方面要求得比较高,而且那个时候比较强调阶级性,认为处处有阶级性。比如说,你家庭出身不好,就有压力;你是工人、农民出身,那就比较好。他讲文学课,就觉得像齐白石的画、李太白的诗,好像不是那么很清楚地有阶级性。像李白那首名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个人想故乡这种感情,就分不出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差异。这个书就因为这个问题后来受到批判。他那本书影响又大,因为买的人多啊,家里的读者来信也多,好多好多信寄来。我因为搞语言,就太平一点。蒋先生的另外一本《论文学艺术的特征》,有些观点也受批评了。他受批评,一方面是因为观点,一方面可能跟他的家庭出身有点关系。当时他能虚心接受批评的。但蒋先生也只是学术上受批判,没有在政治上给他套什么帽子。以蒋先生的为人,大家对他还是很好的,只是从思想上批评。另外,他本人性格也比较好,人家批评他,他也不生气,也不闹,比较能够接受。批他,他自己在当时也觉得,大家批嘛,总有道理。
我们老一辈人真是不一样的。我们每一个字都自己写,从来没有叫人写过东西,从来没有。那么多研究生,连他们来帮忙找资料都没有,都是自己来。我们那一代人在这一点上很特别。蒋先生写那么多书,每一个字全是自己写的。今年2月份,我的一位叫陈四益[11]的学生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叫《蒋孔阳夫妇》。我们好久不联系,那天在报上看到,我就笑,这是谁啊,都写了一些细节。后来我打电话问报社,他们通知他了,他在北京,是一个杂志的副总编,现在年纪也大了。他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说,濮老师,我是你的课代表。后来我5月份去了北京,到了小女儿家,他来看我。陈四益那篇文章,就觉得蒋先生是一个好的学者,干吗那么折腾他。而且他还有一个感慨,他认为像蒋先生那样的学者现在少了。现在的年轻人,因为我有好些研究生现在都是教授了,他们不像我们那个时候那么单纯。我们那个时候因为没有钱的问题,没有房子的问题,也没有车的问题,那个时候都不想这些。不过那也是时代的关系,也不是说现在你们不应该想房子、想车子,但也有不想这些,心比较纯的人。我们那个时候真是一心念书的,一心一意扑到教学和科研上面,所以能多多少少有点创见。
我和蒋先生一起到过庐山、泰山、井冈山,都去过。应该说,蒋先生从60年代书写得太多,在那个时候,有许多想法不适合那个时代。因为书多,名气又响,就老批判他。到了80年代就很开心,改革开放了,他就可以写了。他忙啊,他一方面是得奖特别多,一方面兼职特别多,这里也请他,那里也请他。他是国务院学位评审委员,忙得很,后来没多少时间,就这样还写这么多东西,他一天到晚就是看书、写书。家里我管得多一些,他管得少,所以人家说我也不容易,还有四个孩子呢。
我前几年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复旦的妇委会一直把我拖出来,叫我和复旦的女同学在一起座谈,就提这个问题:你又要结婚,又要有孩子,又要做学问,这个日子怎么过来的?这个问题好多人和我提过。
我5岁多就没了母亲,15岁没了父亲,是哥哥带大的。读大学时条件虽然是很困难,但很想在业务上有点成绩,这都是受老师的影响。我大学毕业后在中学里教书,后来又考上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就应聘来了复旦,所以我的经历很简单,一辈子就在学校,先是坐在下面,后是站在上面,一辈子在学校。我总想要搞出点什么来,这个念头很强。很多女同学结了婚,往往以先生为主,自己就让一步。但我自己不愿意往后退。但是比起来呢,我业务上没有蒋先生写得那么多。这个也是因为我有四个孩子,生孩子生到35岁,那时候叫“英雄妈妈”,不像后来是计划生育。一个妇女在业务上要有所成就,要有点劲才行,不然很容易往后退。我们毕竟有四个孩子,蒋先生应该说人很好,做学问很好,但生活上不能干,没办法帮忙。我也不嫌他,不觉得委屈。他走了已经有十年,我在想,如果有来生,还是应该和他在一起。他后来身体不好,都是我照顾,很辛苦。他后来坐沙发都站不起来,睡觉也是,躺下去起不来,晚上都是我照顾。后来住到医院,我每天去陪他,陪了一年,应该说是很辛苦的,但是不觉得委屈。
旧社会妇女往往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所以我最开始不是很想结婚。觉得一结了婚有家,总是在家相夫教子,而我是想工作的。后来跟他认识以后,也就自自然然地结了。好在他是和我一同努力进步,所以我们后来得了“比翼双飞”奖。他没办法帮我也是真的,但他生活上是要求不高的,吃饱穿暖就行。他就是自己看书写书,也不添麻烦。
我的四个女儿也都蛮好的。北京有个“中国现代文学馆”,好像是巴金提出申请,江泽民主席批准的。他们把蒋先生也请去了,到我们家把他生前的书橱、书桌,还有1500本书都拿去了,说是设立书房永久纪念。我们家除了他的书以外,我的书、孩子的书,全部都陪着他。我的孩子不容易,比你们苦,都插队落户的,“老三届”,都是到农村。我家老二16岁起下放十年,26岁考到复旦,毕业以后去了美国,现在在美国的大学当教授。改革开放后,她们都考上了大学,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