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行不后悔
赵、刘:院系调整以后,您从财经学院毕业后进入复旦马列主义教研室任教,事实上是从经济领域转到政治领域,这是偶然的机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曹:你们觉得我是改行了,当时我没有感到改行,没有这个思想,现在回过头来看是改行了,当时只有一个概念,服从组织分配。回到复旦后,把我分配去搞政治课,但是搞什么不知道,不像你们现在分配工作要签合同什么的,当时没有的,我们只有服从组织分配,而且当时如果没有服从组织分配的思想,我可以讲这句话,我就不可能分配到这个岗位。政治课啊,很神圣的,和现在不一样,当时你能被分配讲政治课,说明你的思想觉悟比较高的。所以说当时是服从组织分配,不过回过头总体来看,人总归是有兴趣的,兴趣服从需要,不是需要服从兴趣。我们老的教研室领导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是改革开放以后,他问我:你现在感到后悔吗?我说,不后悔。我本来搞经济的,现在经济非常热,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你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后悔没意思的,没有用的。
到了复旦以后,我教的是马列主义基础,这门课的教学当时完全是苏联那一套的,由大纲到教材全是教育部定的,而且讲课也全是定死的,你讲课不能随便讲,讲课内容要经过教研室讨论的,教研室讨论了你才可以讲;备课,也完全是苏联的那一套。这一段时间也不长,从1954年到1956年,1957年就没有了,当时我主要是做助教的辅导工作。因为马列主义基础是一门政治课,我认为它主要是宣传、宣讲,不是一个学术性的课程,是政治课程,主要是介绍苏联经验、介绍马列主义,而且这门课不仅是学校里教,整个社会都在学的。我估计,70岁以上的干部都学过这个《联共布党史》的第九、十、十一章,第九章讲过渡时期,第十章讲工业化,第十一章讲农业机械化,所有干部都学过的,当时全社会都学的。我们中国很大一批干部都是这个东西培养出来的,70岁以上的干部没有一个不经过这个学习的,毛泽东他当时看《联共布党史》看了十六遍。当时这个《联共布党史》对中国影响很深,就是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这个作为教材,是斯大林亲自编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里面的内容我们未必都同意了,但当时差不多是作为中国工业化、农业化的思想依据,当然后来没有完全按照它做,这一段内容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我想我倒可以对苏联进行研究、对苏联究竟怎么失败的从这些方面来研究,我觉得现在的研究都还没有接触实质的问题。我常说现在很多人是搞苏东研究的,只是从政治、经济的现象来研究,没有从它的思想、制度上来研究。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我认为很多东西是制度上的,这方面研究确实比较少,我也很注意这方面的研究,当然我并没有研究。
当时的教学对我来说是留下了一笔遗产的,那就是马列主义,就是环绕着当时的课程以及教学读了一些马列著作,《斯大林全集》是读完了,《列宁全集》基本上读完了,“马恩”读了一部分,“马恩”两卷读完了。我买了一套《列宁全集》,当然不是字字都看,基本上重要的都看了,有的地方看得很快,当然没有去研究它,没有时间来得及去研究它。但通过读这些著作,这一段时间,给我打下了基础,更重要的是培养了看这方面书的兴趣。现在很少有人下工夫去看,当然那个时候确实是读书的时间比较少的,因为运动人生嘛,一搞运动确实也没什么时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时间,关键在你自己。相比之下,当时的教学任务不重,比现在轻得多。我上次问系里的老师现在教几门课,他们有的说要教五门课。我说:你们怎么教啊,不要拿讲稿拿错了。上次我到北大去,他们开玩笑说有个老师本来上这门课的,带了另外一门课的教材,课太多了,搞错了。过去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一般只教一门课,你真的想读书还是能读的,就是运动很多。当然读书有人要说你走白专道路,毛主席要批评的,越读越蠢,但主席读书读得最多了。
赵、刘:当时这个马列主义课是必修课吗?学生上得认真吗?
曹:必修课,学生都很认真的,讨论问题也挺热烈的。我认为对很多问题要实事求是地看,现在有很多人眼睛一闭,在那瞎说,我认为不可以的,你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是不好说的,说话要负责任的。当然总的来讲这个教育是苏联模式,是填鸭式的,既不能调动老师的积极性,也不能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但当时读的这些书还是有用的、有收获的。
赵、刘:运动人生这样一段特殊的经历,对于您今后的人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曹:我们当时运动很多的,三天两头就下乡、下厂,要劳动。运动年年有,大的运动三六九,两三年会来一次大的,毛主席说七八年一次大的运动,我说不到七八年就又来一次了,所以说我们当时下乡是经常有的事情。不像现在青年人都很舒服的,一人一个办公室,还有空调,我们过去卷起铺盖来,马上就要下乡了,每年都要下两次乡,所以我们有的老师说,铺盖刚刚放下来呢,又要卷起来了。过去下乡都要自己带铺盖的,他们有的老师就打个铺盖卷儿放在那里,说下乡拿上就走了。确实是各种各样的活动很多。
这个我认为也要分析,你说我们搞哲学社会科学的人,读书的时间确实是受影响,但是另一方面也有好处,这让我们接触社会、了解社会。比方说现在的人们对农民没有印象的,但我们这一代人的脑子里面对农民印象还是很深的,他们的生活会怎么样,我们可以想象出的。当然现在的农民怎么生活我也想象不出了,过去农民的生活我想象得出,我们过去下乡,有的时候一年,有的时候几个月,有的时候十几天,这当中也锻炼了我们对社会的了解。我认为社会科学脱离对社会的了解也不是好事情。搞哲学社会科学的人,他应该懂得社会,应该了解社会,你看马克思的很多研究都是从观察社会来的,马克思写《资本论》讲到几匹布换几只羊,就是现实生活当中的。你看马尔萨斯说人口越多,生产就跟不上,如果不控制人口就会人口爆炸,他的这些东西也是观察社会得来的。包括凯恩斯他的那些东西,也是观察社会得来的,当然结论是否对那是另一回事。你说结论,那是马克思的结论最对。我看很多书像托克维尔写的《论美国的民主》,他怎么写的呢?他就是观察美国社会啊,而且他同别人不一样,他是从社会底层看上去的,他从美国社会看到美国民主,一个独特的研究方法,他就是通过对美国的调查得来的。他本来去考察美国监狱的,结果美国监狱他没有考察,考察了美国社会,回去几个月就写了美国民主,很了不起,到现在美国人都把它作为一个大学生的教材来读。他的观点是否全部正确呢?不见得,但不可否认里面确实有很多有价值的思想,他写的美国人民的协会精神是很有价值的,我们就是缺少这种协会精神。他观察得非常仔细,所以他写得出来。
赵、刘:你们当时下乡就是光是干农活、劳动?
曹:是的,平时一般下乡都是这样。1957、1958年的时候我到农村还要参加农村工作,就是“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像“大跃进”,我们都参与进去了,有的时候我们又不懂,跟在后面还起哄,搞得农民好苦。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认为现在很多人的想法是缺少理性的,不能用现在的想法去设想当时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用现在的想法去审视那个事情,我认为这是两回事,否则你用现在的想法去设想过去那个事情,就什么都不可理喻了,你说是不是?一定要回到那个时候的场景!那个时候的想法,我感到运动人生是急需的,基本上是认同的,当时真正敢抵触的人不多,顺着走的人比较多。经过之前批判胡适、唯心主义等一系列思想改造,在那种条件之下,当时知识分子对走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不可能怀疑的,认为是必由之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这也是当时所认同的,如果你拿现在这个思想去想当时的事情,恐怕你一天都很难生存,你不适应的。我认为当时知识分子是认同的,另外在那种条件下,知识分子自我意识是没有的,不是说你想搞什么、研究什么,自我的东西很少,当时实际上是安排你做什么工作,你就做什么,安分守己,大部分人是这样子。当然是有一部分人在思想上有这个准备,有一部分人他也是无可奈何,你不得不承认,因为用现在的话说那时人才是不可能流通的,现在如果同这个地方关系没搞好,走人,过去你走到哪里去?你走,你就倒霉了,不可能的,一切在计划经济范畴当中的,自我的东西是很少的。
那个年代,人所追求的东西同现在不一样,讲得笼统一点就是政治上追求进步的理想主义者,眼光也是比较小的,充其量能把教学搞好、把岗位工作搞好,就不错了,你还想什么?所以当时真正搞科研的不多的,读点书,把课教好,你想有什么大的计划,不行的。你看我的书大部分都是“文革”以后写的,但这是“文革”以前的积累,是长期以来的积累。我从这个当中也看出一个问题、悟出一个道理,好像是一个鸡要生蛋,你一定让它天天生蛋,到底好不好?我现在想到我们一些青年教师,像他们这个年龄时,我想都不敢想,但现在他们一年一本书,我们那个时候一辈子可能都没想过能出一本书,我看我们有很多老的老师,一辈子也没写一本书,能写几本书的,已经不错了。我想起我那时看材料,说你们历史系的谭其骧先生一辈子也就写了一本书,哪像现在他们,一年几本书。
赵、刘:当时教学的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那么您当时的教学情形是怎样的呢?
曹:我认为教学是老师的天职,任何时候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老师,他都会对学生负责,他都会认真教学。刚刚讲的解放前的那个情况,我认为还是有很多好的老师,我发现大部分老师都是好的,反动老师是少的,反动老师他也是好好教学的,过去国民党叫训导主任,专门帮国民党做特务工作,现在叫校务长、教务长。教学从变化来说当时的条件确实很差,复旦当时也没这么好的条件,我记得我开始来的时候,房子也没有的,都在草屋子里上课,哪有现在这么好的?好多都没有教室,都是柱头搭的教室,条件是很差的。
当时教学有几个情况,第一个是到了复旦工作以后,也发现同以前不一样,上课比较多。一直想减轻学生的负担,但始终也减不下来,我认为始终还是灌输式的教育,苏联式的教育。实际上,我们当时教的那个“联共布”的书、马列主义的书,学生大多也是背的。当时讲课也很简单,都是按照苏联专家的教材讲的,是苏联专家到这里来传授,我们是二道贩子,再讲给学生听,而且教材基本上是高教部定的。一直到1964年,毛主席讲教材要有“乡土气”,这个我们现在很多人又忘了,又搞统一的,毛泽东当年就看到这个问题。“乡土气”就是各省都要有自己的考虑,这是一。另外第二个,当时教学,实际上我发现只是照本宣科,没有思考,没有比较,没有问题意识的,而且讲课一般不能发挥的,不能瞎讲的,现在好像可以随便讲,谁也不会追究的,过去不行的,不能乱讲。当然乱讲是不对的,但你不能老是没有思想,没有发挥,没有问题,那这堂课惨了,就是照本宣科啦,这是第二个。第三个是当时讲课只有经验,没有为什么的。只有经验,到最后无非是马克思说、列宁说、斯大林说,这同过去写文章是一样的,是苏联模式。这个为什么呢?马克思说过,这就是经验的来源。我们当时讲课就是害人,到“文化大革命”时候演变成语录仗,我认为这就是它的结果,因为过去的教学就是这个问题,可能我们政治课的问题大一点,你们历史学可能好一点,不过也有这个问题,你看苏联的书,除了一个标题,整篇都是斯大林说、斯大林说,你说什么,没有的,这个时候实际上和苏联那个时候差不多。总的来讲我认为当时的模式是受苏联影响比较重,是灌输式的。
改革开放以后,我认为从根本上说我们的教学理念就变化了,一个是时代变化了,一个是从我个人来看我教的课程也不一样了,我教的课程大多是西方的课程。实际上,从1964年我们系改成为国际政治系,我就转向了。我的转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转了好几次,从经济转到政治,政治转到政治课,政治课转到马列主义政治教育,以后又转到国际政治,国际政治以后又转到政治学,开了很多课,转了很多行。“转行”,我还是那句话,“不后悔”。
另外,我认为讲课要从学生出发。我们过去提出因材施教,要针对学生的情况,一门课程不仅需要有老师的积极性,还需要学生的积极性,这门课才能上好。要注意两点:一点就是上课要鼓励学生读书,我以前常常给学生推荐好的书读,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不仅要读书,还要会读书,读书和会读书是有区别的。我曾经好多次介绍过曹聚仁——香港的一个报人,他介绍过的读书方法就是以古为敌,不盲从,要以古为友,与古人交往。第三以古为疑,不妨评判一番古书,评判越多,读书方能更高。这是曹聚仁的《读书三问》里的[1]。最近我看到毛泽东也早就讲过这个事情,有本书叫《走进毛泽东最后的岁月》,说到读书一要读,二要怀疑,三要提出反对的意见。不读不行,不读不知道。凡人都是“学而知之”,谁也不是“生而知之”。但光读不行,读了书而不敢怀疑,不能提出不同看法,这本书就算白读了。所以需要怀疑,你怀疑再去找史料对照,这是一种常用的方法。我经常把这种方法介绍给学生,通过经典启发学生怎样读书。当然我对学生讲你要学会读书,大家都识字谁都会看书,但是怎么看,这个是很重要的。毛主席说你没有问题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就是白读了,所以你不管做什么都要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