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学生要求严

我对学生要求严

宋、李:您自己成为老师后,是怎么要求学生的呢?

叶:那要看对谁了,我给本科生也上过课,给研究生也上过课。给本科生开课的次数不多,可能只有一两个学期,后来就专门给研究生上课了。我要求本科生能够把我教的东西都还给我,这样就不错了,如果能够独立思考就更好了。但是要将我教授的知识还给我,属于灌输式的教学。对研究生呢,就希望他们能够多思考,有些书目一定要念完,课外爱看什么看什么,但是规定的书目一定要好好念完。

我们中法史的专业存在一个问题,在研究生们刚进入学习阶段时,我就会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冷门,在学校里是冷门专业,在社会上更是冷门。越到后来越会发现,学生不一定是来好好读书的,只是为了带个“帽子”。出了社会能搞中法史的机构不多,只有学校或者机关,而这两个地方能够接纳的人数不多,你们现在必须把中法史读好,否则我这关过不了,我是不会让学生草率毕业的。第二,你们可以去学一门别的法,民法、宪法,不管什么法,对将来的生活学习都有帮助。

我对学生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有一个学生比较调皮,我们的课程不考试,写课程论文,这个学生整篇地抄袭,正好被抄的文章我也看过,结果我没办法,一定要处理他。但是我比较厚道,没把这个情况对教务处说,只是没有给他“戴帽子”。这算是很厚道的,不然的话要影响他一辈子的前途。所以后来他也很感激我。

叶孝信教授近照

还有个学生也很调皮,他自己不写作业,找了“枪手”写文章也被我看出来,我说:“你怎么办?你今年不能毕业了,来年你自己再好好写一篇文章再毕业。另外你有没有可能把这个“枪手”带来我看看。”后来他把“枪手”带来了,“枪手”是历史系的,是个聪明孩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写出了这篇文章,写得还不错,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个学生自己写的。我说:你这个情况也替你压住不上报,你自己找个借口休学,明年再来。这个学生现在在北京的某个学校里教书。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是不能原谅的,但平时我对学生是没什么架子的。

宋:您喜欢什么样的学生呢?

叶:我喜欢热情开朗的学生,不喜欢有话闷在肚子里不说的。当然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我最喜欢的是用功的学生。他们考进来后,我对他们说:你们读书要踏踏实实地念,好好地念两年后,如果不行,我可以抬抬手;如果吊儿郎当的,我是不原谅的。所以学生都讲我很严格。

李:您当年选择法律系有出于现实因素的考虑,后来怎么又选择了教师这份职业呢?

叶:多念了几年书后,好像把社会看清、看透了,觉得当官不适合自己。想当官都是年轻时候的想法,在北大四年、人大两年后,觉得还是教书好。当时教书待遇还不如现在,教书虽然清苦,但是时间比较自由,没有上班时间(限制),可以自由支配。只要政治学习、例会到场了,其他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另外当教师可以不用看人眼色,在政府机关“官高一级压死人”,到处都要看人脸色。教书不用卑躬屈膝,课余还能读书写字。

但是很可惜我自己写的书并不多。我自己有一个想法,写社会科学的文章不必像写自然科学那样,自然科学的成果大多有用,而社会科学或出精品或出垃圾,何况现在大家的论文都互相抄来抄去,没意思。我对学生的要求高,对自己的要求也比较高,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我常常不敢落笔,我希望写得出色,如果没有把握我就不写。后来我对学生说你们不应以我为榜样,你们应该多练笔。尽管我脑子里并没有停止思考,但是这些想法我并没有表达出来,写得很少,对社会的作用也不大。

附:最后的士大夫:学生眼中的叶老师

口述人:郭建[8]

访谈人:李信之 宋瑞璇

访谈时间:2009年6月

访谈地点:复旦大学法学院郭建教授办公室

我真是很希望你们去采访叶老师。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我和我的师兄来说,叶先生真的是一个最好的老师。

我刚来复旦的时候,见他第一眼,大概是27年前。我见他第一次,我就明白了什么叫读书人,这就是读书人。就是他身上有一种书卷气,所以我曾经很不恭地说过一句,我说,他是最后的士大夫。

叶孝信教授与郭建

他就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讲话永远是和蔼可亲的,永远不带任何……不要说是脏话,就带一点俗气的字都不会用,永远穿得干干净净,讲话永远是非常得体,表述永远是很标准的语句,没有任何赘余,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你听他这个普通话听不出他是哪里人吧?我第一次听到,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北方人。他人很高大,现在80多岁了,他是1927年出生的,现在有点矮了——我前天刚刚和他一起吃饭,觉得他有点矮了,年轻的时候大概175公分的样子,一米七五在那个年代很少,个子很高大,长得也非常漂亮,叶老师年轻的时候真的是长得非常漂亮。后来我才知道他实际上是福建人,福建人应该口音很重的,而且他因为是出生在一个耕读世家,他家也没有做官的,父亲是没有功名的,爷爷中过秀才,家里有那么几亩地,大概自己种一部分,出租一部分,家里人非常多,他爸爸已经不是秀才了,但是作为读书人在县里是非常有名的,他们这个叶氏家族在那个福清县非常有名,是个大家族。你去查一下,福清叶氏,网上都可以查到的,尤其他们这一支,他们这一房,他爸爸这一房,他爸爸养了六个孩子[9],他们是孝字行的,六个孩子,六个教授,六个博导。哦,叶老师不是博导,因为我们这个法学院没有博士点。他们家全部都是读书人。

真的,他蛮传奇的,他受教育的过程也蛮传奇的,1937年,他读小学读到一半,日本鬼子就打进来了。他们福建这个地方呢,鬼子没有到,鬼子只到了厦门和福州,就是没有进入到福建内部去。所以他们这边,我们叫国统区,还是国民政府控制的,但是好多教师请不到的,有点兵荒马乱,所以他后来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有上初中,就是他父亲在家里教他。那个时候他父亲除了教他一般初中的那些科目以外,另外就是教他四书五经,儒家的经典。他的国学基础,我们这一代人是永远也赶不上的,我不知道我们的下一代能不能这样。四书五经,他非常非常熟,都是可以背诵的,而且他父亲对于三礼——《礼记》、《易礼》和《周礼》有非常深入的研究。

记得当时他给我们研究生上课的时候,他叫我们发言我们都不敢讲话的。一讲到哪一个问题,说孔子讲,孔子哪里讲,《论语》里讲,前面一句是什么,后面一句是什么,孔子是对谁讲的,前后承接,这个讲话都是有语境的,你搞得清楚吗?搞不清楚。那么他就背给你听,前面一句是什么,后面一句是什么,哪一篇,哪一章,他全部都知道,做他的研究生太累了。当时《十三经注疏》刚刚出版,他就逼着我们每个人买一本就开始读,当时我们太“愤青”了,没有他那么用功,智力也没有他好,背不出来,他四书五经全都能背的。现在你们都难以置信,比如说一个礼是怎么行的,那他会跟你讲,这个礼怎么行的,这个礼的意义是什么。可是他说归说,他写得很少,他读书读得很多很多,什么都知道,这个太让我们佩服了,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跟他比的。

他初中没有读,后来抗战结束以后就直接考高中了,日本鬼子一投降他就进了高中了。1947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那个时候他20岁,他高考的时候考了六个大学,这个是他自己跟我讲的。他考了六个大学,那个时候大学是一个一个考的,不是统考。他到上海来考,在上海借了亲戚的房子住了两个月,就是一个一个大学考过去。他填报的全部都是国立大学,因为他们家很穷,国立大学不缴学费,私立大学肯定想都不要想的,他就是要考国立。复旦是他选中的第六个国立大学。后来他选择去了北大。

我问过他,喜欢文史,干吗去读北大法律呢?他说没办法,读法律的容易找工作,跟现在一样,但是他说实际上他根本不喜欢法律。他说那时读法律也只不过是读一下,然后应付一下功课,但他功课还是很好的,他说他主要是听北大那些名家的课,他听过胡适的课。

我想,大概他刚去北京的时候,福建口音还是蛮重的,他爸爸已经是讲普通话了,但是那个福建的官话肯定跟普通话是不一样的。他没有说,但是我听出来了,就是北方那些同学有点嘲笑他的口音。到了第二年,他就去专门学普通话,然后加入北大学生话剧团,因为我们老师长得个子高,声音很好,有穿透力的。当然现在讲话是中气不足了,患老慢支啊,支气管炎很久了。我都不知道他演过戏,有一次我到海南去开会,碰到一个张尚舒(音)先生,是比叶老师高两届的北大法学系的,他说回去叫你们叶老师写回忆录,我说干吗,他说我当时是北大学生会组织的话剧团的团长,我们当时演了好多戏,现在要写个关于我们这个话剧团活动的回忆录。我说:这跟叶老师有什么关系?他说,你不知道啊。我说:我们叶老师演过戏?他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这样子的,他普通话这么标准,他上课不用很大的力气,就可以让声音传到教室后排,他这个声音穿透力,是发声练习练过的。

我回来跟叶老师讲,我说人家请你写回忆录。他说我写那个干什么,我说你演过戏啊,他说真的演过的。我问他演过什么角色,他说好像各种都演过的,演过年纪轻的,也演过老头子。他说他第一次上场的时候,好像是演个老头子。他普通话非常好,而且他英文也非常好,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叶老师写字写得非常快。

他有一次还跟我们讲起解放军解放北平的时候,北平城被包围了,但北大对学生的服务很好,粮食什么都保证供应的,学校按照人数把粮食发下来。但实际上学校里有很多革命学生都跑掉的,像他们法律系就跑掉二十几个,都跑到解放区工作去了,投奔革命去了,等1949年解放军入城的时候他们就穿着解放军的衣服回到北大。当时法律系这样的人很多,有二十几个。我问:你呢?他说:我没有。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就看书,他没有去参加。等到新政协开会的时候,他被借调去作会议记录。我说那你还不得了了,见过好多人。他说当时确实是这样子的,他就在黄炎培那个小组。他就记得黄炎培那个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上海话,听不懂的。他说记他的话好累。那我就问:毛主席到过你们那个组没有他说毛主席没有,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他们是来过的。整个新政协期间他都在那里工作,我说你这个要写回忆录的,可他不要。我们叶老师就是典型的老知识分子,淡泊啊!什么叫淡泊?就是对于这种事情他根本不在意的。

后来他到人大读研究生,毕业以后分配到当时刚刚组建的华东政法学院,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包括复旦的法律系、东吴大学法律系都分出去,成立了华东政法学院,那么他从北京就分到华东政法学院做教师。当时进去以后据说他是最年轻的讲师,那里面全是老教授。他是共产党自己培养的第一批研究生进去做教师。他上课也上得非常好,我们系有一些老先生,像董世忠[10]老师在华政读书的时候就是叶老师的学生。他说你们叶老师那个时候啊,神采奕奕,不知道有多少女学生迷他,当时是很受欢迎的。

我对叶老师说:你一看就不像是一个工农干部的样子,当时怎么会没有被打成右派呢?(笑)这也是运气,其实当时就是拼命地动员他发言,他就是不发言,他实在是个读书人啊。解放以后,政法学院这个地方变成一个部队院校的样子,提倡部队的风格,就是讲话都比较粗,都是直来直去,以我是工农干部自豪,老大粗自豪,而他,一看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所以那些干部都看他不顺眼,想打他个右派。好在华东政法学院的老教授够打右派的太多了,名额够了,然后要抓他呢,真抓不着什么,因为他没讲话,会上没讲话。所以他很讨厌我的第二点就是嫌我话多,他说你呀话太多了。我这个人,一天到晚随便说话,说话太随便,他一直提醒我。后来华东政法学院就给他定了一个“小资产阶级情调极其浓重”这样一个罪,也没有给他打成右派。后来也没有办法评职称,,整整做了二十多年的讲师。

1958年,华东政法学院撤销了,就变成了上海社科院,他就到社科院工作,他原来是搞法理的,搞法学理论、民法、刑法,1958年以后觉得法律很难搞,因为当时法律没人搞,法学这一科基本上就废掉了,所以他就来搞法律史。1963年,他就写了一篇跟历史有关的论文,发表在《历史研究》上,是一篇关于农民战争的,当时只能讨论这个[11]。他在1961年的时候就完成了一项研究工作,是关于中国古代的《唐律疏议》的。过去都认为它是开元年间的,叶老师认为唐玄宗应该立不到这一步,他就认为应该是唐高宗永徽年间立的,是永徽律,写了一个《永徽律疏考》。但非常可惜,这篇文章没有能发表,当时发表不了这种考证性的文章。叶老师就自己油印了几百本,在社科院里发了一下。以后,阶级斗争就起来了,他也就没办法开展研究工作了。

后来就到了“文革”,“文革”当中他也不算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也算不上革命,因为他不造反,他算是逍遥派。可是作为教师,还是被学生冲击了一遍。我问他:你被学生斗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就是学生有一次抄家,打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把他的一套《鲁迅全集》抄走了。他很喜欢看鲁迅,他说看来鲁迅还没有被打倒嘛,那个学生恼羞成怒就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个我们怎么会知道呢?我们读研究生的时候,正碰上查“文革”当中搞破坏的“三种人”,就查到那个学生,有人到复旦来外调那个学生,他当时在华政据说打人打得挺多的,就让叶老师去作证,问有没有打过他。后来叶老师没有跟外调的人说,只是回来以后跟我们讲,说他确实打了我两个大耳光,然后也抄走了书。但在外调的人面前,他并没有说。

叶老师当时随大流,去了“五七”干校,但时间不长,因为他外语好——外语好的人在复旦不稀奇,但是他外语好,中文又好,这就难得。有很多人外语好,但是中文表达能力很差。说到这个我很佩服陆谷孙先生,陆谷孙先生中文表达太强了,他跟我们叶老师一样,都是那代人出来的,他那个中文表达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他带点文言的,不像我们现在用烂了那些成语,他们用典故、用成语都用得非常精到,而且跟别人不一样,句法也跟我们不一样。叶老师也是这样的,他写东西真的是很有特色的,但是他写的东西真的是很少的。这样他就被调到编译室去工作了,这个时候陆谷孙老师也在的,一大帮复旦的教授就天天在那翻译东西,没有稿费,翻译完了也不让署名。翻译的几个主要的东西,我们当时都看过,在内部书店里面都卖的,一个叫《摘译》,把世界各国的文科的东西,都摘要翻译,这个东西非常好的,里面选的国外的那些文章选得非常妙。翻完了以后呢,因为有一些人中文不行,要做中文的润色,就需要较对,叶老师一般就是做统校这一工作,因为他中文好,而且知识渊博,他发现这里面有一点常识性的问题,就马上去查。后来1979年、1980年的时候他自己翻译了一本《英国概况》,署名的。

叶老师因为翻译工作做得时间太长了,到1980年翻译工作结束,才回到复旦国政系的法律专业,结果就是那个永徽律疏考方面的文章,被当时社科院的杨廷福先生抢先发表了[12]。杨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原来是上海教育学院的教授,是搞唐史的,当然他写出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历史这个东西的抄袭或者是参照吧,很难讲的,因为我没有抄你,我抄的是史料,但是这个史料是我先看到的,我先摘抄的,但是又没办法讲清楚的。杨先生是在1978年,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发了那篇文章,发在当时吉林的《社会科学战线》上。因为这篇文章,杨先生就出名了。而叶老师那篇文章后来就没发,只在我们复旦自己编的一本《法律史论丛》的小册子上面发了一下,这件事让叶老师很伤心。

后来叶老师另外做的工作就是论《唐律疏议作》,他一辈子搞唐律,原来是准备把唐律作注释、校对,然后再作阐发,结果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做成。因为1983年的时候他发现北大的刘俊文在“文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校对、标点《唐律疏议》了,结果1983年就出版了。那时我们刚读研究生,就去找了那个本子来读,叶老师认为刘俊文做得很好,编校没必要再做了,那么就是要做阐发的工作。阐发就是要弄清楚唐律这一条哪里来的,前因后果是什么。为此,叶老师花费大量精力做资料工作,他做的那些卡片啊,都给我们看,他一直在做这个工作。但是后来,到了1988年的时候,两岸的关系缓和了,我们又发现,台湾的戴炎辉教授70年代的时候已经写了一本书,叫《唐律疏议通论》[13],就是叶老师的这个想法。叶老师一看,戴炎辉那个也做得很好,他说也不必做了,所以他做的工作后来都没有继续下去。可能也是因为运气不大好,也是因为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最好的时间都被“文革”给耽误了。

后来我们的师兄程天权,也就是叶老师的第一个研究生,极力主张叶老师去申报一个项目,1986年的时候我们申报了一个国家教委的“中国民法史”项目,叶老师和我就开始一起做,那时候叶老师已经60岁了。做到1989年嘛,后来我们师母,我们复旦卫生科的科长,生了肺癌,拖了两年多,1991年去世的,叶老师是“人财”两空,家里太太没有了,为了这个病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真的是命很苦啊!像我们这一代真的是运气比他好。后来唯一的安慰是,我们那本书1993年出版,1995年获得了“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一等奖[14],1995年获得了全国高校社会科学研究一等奖,这是首届全国高校社会科学研究评奖,尽管说起来这是省部级的奖,但这是全国高校评出来的,具有全国意义。复旦大学至今得了八个一等奖,包括俞吾金老师的一本书[15]、邹逸麟老师的一本[16]。邹老师和我们叶老师很相像,不是滥写书的,他没写几本书,一直帮谭其骧先生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当时他写的是黄淮地区的地质演变,所以能够和邹老师这样的著作相提并论,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整个法学界也只有八个一等奖,整个法史界就我们一个一等奖。得奖的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上海人民出版社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后来学校通知来了,真的是得了一等奖,我代表叶老师去北京领了奖。去的时候我和俞吾金老师同一架飞机去的,去之前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后来在飞机上认识的,谈得很投机。

后来叶老师就没有再编书了,只编了一本教科书,这样才使叶老师有了一个全国的声望。但是很可惜,版权是教育部的集体版权,叶老师拿的稿费很低、很低。印数稿酬的稿费是很低的,第二次印刷是第一次印刷的一半,第三次是第二次的一半,依此类推,到后来就不发了。每次稿费都是我替叶老师去领的。那本教材编得不错。

和现在的教授相比,叶老师好像成果很少,只有几篇论文、一本专著、两本教材。但是人的水平不是靠出版物来衡量的,叶老师这种读书人的气质现在的人已经没有了。我一直说只有解放以前受教育的人才有这样的书卷气,解放后再读高中、读大学的人就没有这种书卷气。叶老师的淡定、不争,是我们这一代人学不来的,即使“文革”前评教授的时候他们也不争,也不急着发表文章。叶老师有句话说得好,名利是“与草木同朽的东西”,他对名利场真是看得很淡。我们这一代就不行了,现在的教授很容易粘上匪气、痞气,包括我自己也并不像读书人,社会上混过后留下了痞气。而叶先生的淡定,我们真的学不会。叶先生问我写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也要赚稿费、要评职称。我们叶老师一辈子就编了这么几本书,而我自己署名的书就出版了25本,只有一本《中国财产法史稿》[17],我觉得写得还可以,总算对得起叶老师,才敢拿给叶老师看,老师说:“总算还像个样子。”这就是最高评价了。

当时叶老师批改我们的文章是非常认真的。我们那时都是用复旦500字的文稿纸交论文,叶老师看完了还给我们:“喏,拿回去,看一下。”我一看脸就红了,文稿纸的两边都是红的,写得好的语句叶老师会圈出来,写错的字、用错的符号、不通顺的句子都会在稿纸的两边改正。我和师兄拿到改好的纸都不敢互相交流,不像我们现在给学生改文章,最多改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叶老师改文章是从头到尾地认真批改的,只有一个师兄拿到的稿子一页里只有三四个修改的地方。

叶老师从来不骂人,但我们看到他都怕得不得了。我那个陕西的宋师兄,有一次买了回陕西的火车票,想提前回家,写好了作业但是还没誊写出来。他和叶老师商量能不能第二个学期再交,叶老师淡淡地说:“今日事,今日毕。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师兄回到寝室,搬了桌子坐在走廊里,把论文誊写出来。师兄原来念的是中文系,字写得端正且速度很快。叶老师当时就说我们三个人中才气最好的是宋师兄,当时叶老师想选他留校,但是宋师兄当时要解决父母和太太的户口问题,而学校没法解决,于是回到陕西省委工作。

叶老师看人太准了,我们三兄弟里最早出学术成果的也是他。他去了陕西省委当秘书,在不得意的那段时间里,他用了四年把《二十四史》翻了一遍,在翻的过程中把所有关于户籍制度的材料都摘抄下来做成卡片,最终写成了《中国户籍制度史考》,这个题目至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

我认为我们学校老教授中最像中国传统士大夫、读书人的,有朱维铮老师、陆谷孙老师,还有就是我们叶老师。其他的老先生呢?再找找看,很多已经过世了,像严北溟先生,也是一看就是读书人,但是现在你们已经看不到了,都已经过世了。我当时读研究生的时候,旁听了严先生的一门中国佛教史,那种老先生现在复旦哪里找得到?他讲佛经,佛经里面数字很多的,他就背给你听,从一点半讲到四点半,三个小时停都不停的,他不下课的,就那样子讲。当时给我上课的时候,他已经72岁了,我到72岁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那里,他站了三个小时。到我们这一代都不行了,现在像这样子背材料都不行了,他们也不是死背啊,他也懂,不像我们现在的学生,是用一种更加复杂的语言来解释一种更加复杂的事情,这些老先生他们是融会贯通了,可以解释给你听,水平真是高得不得了。

叶老师平时不苟言笑,比较严肃,我们当时都很怕他的。我在读书的时候真的很怕他的,背不出来,他上课又要你讲,我一讲就要出问题。叶老师还有一点就是不轻易下断语,可我这个人,读书读坏掉了,“文革”的时候读的书,所以非常爱轻易地下断语,这个是什么性质、那个是什么阶段,这个是先进的、那个是落后的,他就非常不满,厉声打断,“不得轻易下断语!”“你凭什么这样定性?”我当时真的是怕他。我后来留校,真的是承蒙叶老师看得起我,因为我在我们三个师兄弟里面是成绩最差的,后来我和另外一个老师两个人留校了。后来过了好多年,到了90年代初,叶老师身体已经不行了,也已经快退休了,发了几次病,住院时我去看他,没事就跟他在医院里聊天,这些故事都是他住院的时候聊天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