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闻与谈家桢教授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复旦师长
迪、常:您在复旦求学和任教期间,对您影响最大的师长有哪些?他们给过您哪些影响,可以和我们谈一谈吗?
李:最早我还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系主任张孟闻教授。他后来被打成右派调离了复旦,到东北师范大学去了。我一进复旦就是在他的课上当课代表,我还是“帮助”他的重点小组组长,专门“帮助”他改造思想的。他是民主教授,解放前是一位无党派的民主人士,敢于提意见,很正直。过去上海的教师联合会联合起来“反饥饿反内战”,他也是领头人物之一。在复旦的民主广场——现在那个地方好像被拆掉了吧?就是那个小桥流水那边[6]。解放前学生集会的时候,他是民主教授,也坐在那个草坪上面,他说他一直对国民党不是满意,所以反内战、反饥饿这些他都参与。学生在那边讲话,结果要教授讲话,他坐在前面那个矮凳子上面嘛,一个学生在后面把他一推,他人就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学生就鼓掌,他就站上去讲了。他本来是不准备讲话的,后来他就很有名了。所以解放前国民党就要逮捕他,国民党公安局档案里公布的有他的名字,也要把他杀掉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教授,我对他很钦佩的,觉得这个人很正直,敢于讲话。
解放以后,他的确也很敢讲话,但这个敢于讲话炮口不是对着国民党,而是对着共产党了,方向不对了。有些事情,他是受人利用了。解放以后很多特务、反革命,很复杂,逮捕了一些人。因为他是上海市的人民代表,有些人就去找他告状,说是受迫害的,是无辜的,那么他就要出来帮人家讲话,而实际上有的让他帮着讲话的确定是真正的反革命。另外一个就是当时提出来要全面学习苏联,他反对。那么这些问题就变成政治问题了,就被打成右派了。全家搬到东北以后,爱人自杀,女儿得了精神病,儿子游泳溺死了,很惨的一家人。他后来平反了,他是被错划成右派的。应该讲他不是反共产党、反社会主义,有的言论也不是讲得不对,是当时形势不对。
我原来没有分配在复旦的,我不愿意留在复旦,喜欢自己去闯一片新天地。当时我的分配方案我都知道了,所以我就回老家去了,但是回到学校以后才得知张孟闻教授一定要把我留下来。他说我对他帮助最大,一定要把我留下来。当时我就向学校党委反映说我不愿意留下来,我还是想到外地去,想自己去闯一番事业去。党委书记就批评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复旦培养了你,你对复旦一点感情都没有?张孟闻先生是民主教授,又是市里面的人大代表,他的确让我感觉到人应该怎样正直、公正地来处理一些事情。不管你是什么人,不对他就要讲,这点我的确是很佩服他的,对我影响很大。我当时做实验室的工作都是他指导的,最后那个动物学的论文——1959年的那个动物学的论文[7]都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实际上我毕业以后的指导教师也是张孟闻老师。
后来对我影响很大、我最敬佩的就是谈家桢了。过去他是系主任,我们和他的接触平常并不多,真正的接触、交流不太有机会,但是“文化大革命”创造机会了。“文化大革命”时第一张写谈家桢的大字报就是我写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在农村学习,“文化大革命”起来了,党委派人叫我写大字报,当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各个系科都要搞出个代表人物,来扫一扫。谈家桢树大招风吧,当时我兼总支副书记,又分管教师工作,分管教学科研工作,叫我回来给谈家桢写大字报。我就想:写他什么东西呢?第一张大字报就写了“谈氏小朝廷”:谈家桢是个菩萨,下面有比我还早一辈的“四大金刚”[8],再下面是一帮同我年龄差不多的、比我稍微小一点的人,加在一起,就是“谈氏小朝廷”。这个大字报出来以后当然很轰动了,党委那边说不对,现在不应该讲反封建,现在是反修正主义、反资本主义,就提出来我们学校是社会主义的,遗传所是个资本主义孤岛,那么就和“牛鬼蛇神”的这个资本主义挂起钩来了。所以第二张大字报“遗传所是个资本主义孤岛”这个题目就出来了。
两张大字报写了以后,不仅是谈家桢一个人了,把整个遗传所都挂进去了。谈家桢被打倒了,我自己也被打倒了,我们两个都在一个生产队里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改造。在一个生产队里面,他住在一户人家,我住在另一户人家。他那户是最贫困的一户人家,条件最差的。他那时候很辛苦,我们劳动的时候在一起,同学习,同批判,同劳动,反正像农民一样。谈家桢在农村还继续受批判,他是最大的一个“反动”权威。正好我们生物系有个教改小分队,组织为人民服务,我跟谈先生分配在一片。
我记得我们每天都要去查玉米地的米虫,搞清楚这个虫害的发展情况怎么样。有一次去查,一个红卫兵,再加上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我们四个人一起。最后检查搞得太晚了,因为我们住地比较远,就没地方吃饭了。我就和那个工宣队的人讲,我们吃饭也来不及了,找个小饭店去吃吃吧,工宣队的说好啊去吧。去吃饭的时候我就跟谈家桢讲,“谈先生啊,今天你请客”。因为当时毛泽东已经点名解放他,他当然挺高兴的,他特别欢喜有人跟他讲话了,因为大家都不敢理睬他,我竟然叫他请客,他当然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没问题”。然后我们找了个小店,我就给这个工宣队的师傅讲了,“今天谈家桢请客”。那工宣队的一听,就拍台子了,当场就批评谈先生,他说:“你还敢拉拢革命小将!还想拉拢我们工宣队、我们工人阶级!”他站在凳子上面,要批判谈先生。哦,我被搞得很狼狈,是我的原因造成的,我不叫谈先生请客就没有这个事,结果很高兴的事情搞得很不开心,我也感觉到很过意不去。吃了饭,大家就回到生产队去了。回去的路上我跟谈先生讲,“实在对不起,今天是我闯的祸,让你白挨了一次批评”。他说“没关系的,我挨批斗都批惯了”。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小场面他见多了,大场面都见过的。
“文化大革命”以后谈家桢要我同他一起恢复重建遗传所,我不愿意去。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学术同政治混在一起,老是跟着政治情况变来变去,所以心里面感觉这个地方很可怕,是个是非之地。另外谈家桢这个人呢也是一个“炮筒子”,一提意见就一直提到中央,搞得好没什么,搞得不好就会惹来麻烦,党委肯定要批评的,所以就感觉这是个是非之地呀,不敢去,不想去。
第二个,我就感觉他的大字报也是我出的,怎么去共事呀?但也没办法,党委决定,谈先生又要求,指名道姓地要我去。我很不开心、很不情愿地去了。去了以后,谈先生就找我谈心。那两个原因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了,告诉他我真的很不想来。他听了后就特别讲大字报的问题,他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我知道你们是按照组织规定,听组织的话、听党的话。他说现在中央都承认错误了,你个人嘛,认识到就行了,又不是你的责任,是中央的错误。我被他讲得没话讲,感觉他这个人气量真的很大,毫不在意,能看到大局,会团结人。谈先生的确是全力以赴啊。他对我讲:“我名到顶了,利也到顶了,我求什么?我求的是事业,要把这个事业发展,科学事业要发展。你是老党员啦,我不是党员,我还拼命为事业奋斗,你还讲得过去吗?”这个的确是大家谈得都交心了。后来我就跟谈先生讲,“我既然来了,我一定会好好干”。他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谈先生对事业的追求,我的确是很敬佩的,他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他经常到北京开会,跑各个部委,他都是亲自跑的,那的确是感动了我。所以,干了五年,目标完成了,该送出去的都送出去了,也回来了。实验室建设也争取到我们复旦大学的遗传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也争取到钱,所以国外回来的人也很高兴,感觉到遗传所的条件变了,一些基本的工作可以做了——原来做基因工程没有这些硬件条件,根本不可能做呀。这个方面确实谈先生是全力以赴,我举几个例子,当时零下20度以下的这种冰箱不能进口,但是实验要求是零下80度,必须进口。海关不批准,谈先生就带着我去跑海关。海关总署署长听过谈先生的大名,说:“谈老,你们什么事情呀?”谈先生说:“我就要个冰箱呀,就为了台冰箱,很小的事情,我不得不来找你们。”那海关总署署长拿个条子一批,就解决了。谈先生为了台冰箱都这么跑,其他重大的仪器,那当然都是他花了非常大的力气,甚至挨了通报——不是通报表扬,是通报批评,两次都违反了外汇管理条例。这个批评我们都没有给谈先生讲,过了很久才告诉他。他的这种精神,除了科学真理的坚持,还有对事业的追求,非常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