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也有自己的语言学

中国也有自己的语言学

语言学史,对我来讲呢,也是个大事情。应该说,每个国家都有它的语言,自古以来,也有对语言进行的研究,有语言学史。可是我们中国古代只有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没有语言学史,我念书的时候就没有这个课。教课的人就讲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把语言的三个部分分开讲,就像文学讲诗的学、词的学,或者曲的学。但是文学一方面研究诗、研究词、研究元曲,唐诗、宋词、元曲都有,还有文学史,但语言学史没有。我后来上这个课,就碰到了一大堆问题。当时语言学界还有个观念,说中国古代没有语言学。像北大的王力先生,他写过一本《中国语言学史》,但是他书里面开头就讲,中国古代没有语言学,只有语文学(笑)。那个时候我看了他的书,就感到有问题。我就先后在《中国语文》和《复旦学报》上发表文章,提出我的看法。他受西方的影响,因为西方的语言学从语法开始,中国古代的语言学,是研究文字、音韵、训诂,语法一直到清代末年才开始研究,马建忠的《马氏文通》也是受西方的影响才写语法。外国的语言学史里面,没有中国的语言学,这种看法对我国有影响。因而他们认为古代语言研究是语文学,是为文献服务,不是真正的语言学。我就觉得这个看法不对。

我们古代训诂和文字是最早的,为什么就没有语法呢?而国外为什么一开始非要搞语法呢?这是因为语言本身的情况不一样,外国的语言困难在语法,它有形态变化,所以它语法比较复杂,所以一开始就要搞语法。你看不懂嘛,就要研究它了。中国古代,语法上没有大问题,它是文字上有问题,训诂上有问题,所以它开始就研究文字、训诂。这是中国的特色。不能说我们中国语言古代没有语法,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没有语法,没有语法,你就无法交际了啊(笑),对不对?它是个规律嘛,怎么会没有呢?就是跟它不一样,对吧?你比如说,英文,它的多数,加个s就行了,中国就不行啊(笑),对不对?多数嘛,就是几本书啊,三本书、五本书啊,它不能说“书s”,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这样一看呢,中国古代也有的,就是我们不大一样,有自己的特色。

另外,我就讲,什么叫学,什么叫科学呢?就是研究这个对象啊,研究出它的规律,这就是科学,是吧?这个科学不能说,你研究语法有规律,你就是科学,我们文字跟训诂也有规律啊,古代也有著作出来了。就从许慎开始,他是文字学家,他的《说文解字》是重要著作。没有他的这部书,先秦的文字就看不懂,它是个桥梁,没有他这本书,后代的文字演变不知道,它就起了这么个作用。早在汉代,它对汉字字形、字义,都讲出道理来了,它对字的结构规律研究出部首。已经有2000年了,现在字典还在用他的部首啊。它若不是规律、不是科学,你干吗还要用啊?这个说明中国是有语言学的。所以我认为,从汉代开始,中国古代语言学基本建立,因为有语言学的专著,有语言学家,他研究了我们汉语、汉字的规律。所以我就写了论文,提出不同的看法。后来王力先生到上海来了,我们去看他,他还笑着说:“哦,你还是个女同志啊?”他比我年长,是老师一辈的人,我就问他:“到底还有没有啊?”王力先生笑了,他说,“应该还是有的”(笑)。因为他的文章里头有矛盾,书名叫“语言学史”,他又认为没有语言学,认为是语文学,但是他也说了,中国有些语言学著作,好像已经不只是语文学,已进入语言学了,他(王力)也是矛盾的,也看到的。我后来就搞中国语言学史。

专心搞一个学问呢,就搞了一辈子。像杨雄调查方言,用了27年;许慎搞《说文解字》,也是一辈子,最后叫他儿子背了这个书,送给国家。是要背的了,那个时候是竹简啊(笑),一部书重得很。到清代,像段玉裁、顾炎武,他们写一部书,也是一辈子搞这个研究,而且方法比较科学,态度也比较科学。我后半辈子就一直教学、研究中国语言学史。我后来也感触,语言学这个学科,在我们祖国的文化里,也是一个宝典,也是了不得的。可是,从古以来,不像文学那么受尊重。你比如历史学家、文学家,一提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呢?因为史书里,都有他们的传。像汉代的司马相如,唐代的李白、杜甫,那些有名的诗人,史书都有传。语言学家就很少,就不收了。《前汉书》有杨雄,《后汉书》有许慎,不是因为他们是语言学家,是因为他们是辞赋大家,是经学家。但是,语言学里有些很有名的人,比如著《切韵》的陆法言、著《中原音韵》的周德清,就没有传。因此,我约请中文系年轻老师和我的研究生一起写了一部《中国历代语言学家评传》[8]

汉语文法研究也比较晚,一直到了清代末年,马建忠[9]因为去过国外,受了西方的语法的影响,他研究汉语语法,写了一部《马氏文通》,是中国的第一部语法,那个时候叫“文法”。马相伯是他的哥哥。这部书呢,马相伯也有功夫在里面,他没有把名字摆上去。

我们读书的时候,不分什么文学、语言,都读,可是后来因为教学的需要,我就搞了这个语言学。搞下来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笑),自己也还是有一点成果的。我就觉得,读书做学问,总要有个目标,安心、专心地搞一个东西,总会有成果。应该说,蒋先生和我,就是这样。我通过教学,对语言的本质有了理论上的认识。我们认识客体,开始是个图像,叫表象,然后它形成了一个概念。比如说,这是桌子,这个表象是这么一个桌子,但是桌子有各色各样的啊,有长的、有方的、有圆的。那么是不是每个桌子都要给它个名字啊,长桌子、方桌子、圆桌子,就概括起来形成了一个概念,然后用语言表达“桌子”。就像人,人也很复杂,有老年、中年、青年,有大、小、胖、瘦,各种各样的,一开始是表象,是一个图像出现在脑子里,认识就把它概括起来,形成“人”的概念用语言表达。拿“人”这个声音,这个语言,跟这个人的客体放在一起,“人”概念用语言表达出来。开始没有必然,因为假使是必然的话,那全世界的语言应该是一样的。只有“妈妈”这个声音全世界好像都一样,一般都不一样的。但是也不能看成它是偶然的,既不是必然的,也不是偶然的。我们研究下来,认识到语言表达本质是社会性的,一个集体里面,慢慢形成了拿这么一个声音表达这么一个客体,这就是语言。我国古代的语言学家,认识到了这一点。关于客体的名称的问题,中国古代有“名实之争”,“名”就是“名称”的“名”,“实”就指客体。当时儒家、道家、法家,都有各种看法,其中儒家的荀子,有几句话,叫“名无固宜,约之以命”,接下来的一句话很重要,叫“约定俗成,谓之宜”,约定了,形成了这个习惯了,就可以了,“异于约,则谓之不宜”。早在两千年前,荀子对语言的社会本质能有如此科学的认识,了不起!

关于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的制订,我简单地讲一讲,上次《雅言》开会还让我去讲了。汉字自古以来,表音是一个问题,一开始是“读若”,是直音,不行;后来就有了“反切”,进步了,但还是很困难,因为它用整个的字作音符来拼,很难。一直到清朝,有外国传教士到中国来,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音标就传过来了,中国就开始有了注音的字母。最早的注音字母是章太炎他们搞的,就叫做注音字母,用的是汉字的简体,甚至于用汉字的部分笔画。这种方法台湾一直在用,叫做注音符号。新中国建立以后,50年代,开始重视语言问题,语言规范有三大问题。一个就是共同语的问题,外国人说我们没有,那到底有没有?如果有,是什么?通过研究,后来解决了,是普通话。这个决定也是了不得的。汉代杨雄《方言》中有“通语”。这个“通语”,就是当时的共同语。语言的本质就是有“通语”、有方言,没有“通语”怎么行?孔夫子周游列国讲学,假如没有“通语”,孔夫子讲话人们听不懂。孔夫子讲的可能是山东的土话,但他如果要去讲学,就要讲“通语”了。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就有通语,就有一个大家相对听得懂的话。因为各地交通不便,另外就有方言。所以方言和“通语”自古就有。但对民族共同语的科学认识是在50年代在北京开的会。我总是有这样一个想法,理论认识提高了,这个问题后来就解决了。当时北京开会时认为民族共同语是北京话,清朝叫“官话”。陈望道老校长和上海的代表,同去的还有吴文祺[10]先生,他是研究语言学的,他们提出民族的共同语是在一个基础方言上发展起来的,又吸收了其他的语言,不是单纯的北京话。我们的共同语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为自古以来北方一直是我们的政治中心,如洛阳、西安,后来的北京,包括南京,南京也是下江官话啊,共同语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形成的。拿汉语来说,我们有好几种大方言,说北方方言的人有70%以上,人数最多。但是共同语不等于这个方言,在这个基础上又吸收了其他的方言,形成了普通话。普通话不是“普普通通”的话,而是“普遍通用的话”。这是50年代在北京开会经过讨论的,刚开始决定是北京话,后来是望老在会上发言,中央重视,才定下民族共同语是“普通话”。当时陈望道先生是复旦校长,还是上海市政协的副主席,应该说,他研究语言文字的规范几十年,修辞学是他关注的学问。他搞语言文字规范的工作是起了不小作用的。过去有文言文、白话文之争。比如说注音应该用什么字母,也有争论,争了很多年。

第二个就是注音符号的问题,提出的方案有很多。比如说到底用什么字母,有的人就主张用注音字母。50年代的时候,复旦有苏联专家极力主张用斯拉夫字母。望老就组织上海语言工作者开会讨论,后来觉得还是拉丁字母好。它有历史根源,有国际性,大家都认同。那时候上海的语文工作者在望老的主持下多次讨论,由我记录整理成文章,报到上面去。望老在语文工作方面有成绩,中央都知道他,毛主席到上海来都跟他见过面,还关心他的修辞研究。周总理说,陈望道是文字改革方面的半壁江山,上海的问题找他。他是上海语文学会第一任会长。我和蒋先生到了老年,五十岁以后,他是美学学会会长,我是语文学会会长。

望老在我刚到复旦的时候就是校长了。他原来一直是复旦的,新闻系就是由他创建的,中国第一个搞新闻系的就是他。后来他当了校长。之后他搞了一个语法修辞研究室,有一批年轻人,我也是他这个研究室的,大概每隔两个星期就一起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