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要有一个高目标,一个是要靠自己”
张、张:高老师,看您的资料就觉得您一定从小就是非常优秀、非常自律、非常好学上进的人。那我就先从您小学时候的事情问起吧。您是1944年进入中学的,当时应该是12岁吧?
高:11岁,我是1933年出生的,1944年11岁。
张、张:您小学是在协和小学读的吧?
高:对。
张、张:那个时候的小学是几年制?
高:六年制。
张、张:您对您的小学教育还有没有印象?那个时候的小学教育都是学些什么知识的?
高:我先说说背景吧。我家里是杭州的一个比较有名的书香门第,所以,我的父辈,我的父亲这一代人都是受过很好的高等教育的。我父亲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以后是在大学里教书的。我父亲本来也准备大学毕业以后就去留学,但是因为他有肺病,后来就没有出国。我的叔父是在日本东京大学读书的,从日本回来以后就在当时上海的五洲药厂,五洲药厂那个时候很有名的,是上海最大的一个药厂,在那个药厂里做总工程师,就是厂长。我家里的上一代都是受很好的教育的。但是,我7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那时,我的弟弟一个5岁、一个3岁。我的父亲很用功啊,他在圣约翰大学的时候都是得第一名的,非常非常刻苦用功,结果后来得了肺病。
因为父亲有肺病,那个时候的肺病不大有药好医的,而且肺病要传染的,所以我小时候就被寄养在我外婆家里,就不跟我父亲在一起了。我跟我外婆和姨妈住在一起,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妈的姐姐,她没有结婚,我的外婆和姨妈都是不太有知识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非常想要把书念好,像我父亲家里的这一代看齐。但是,我外婆家里又不太懂,所以,我从小就非常独立,什么都要靠自己,要找最好的学校。我很小的时候,都是自己选学校。一方面,我受家里的影响,书要读好;另一方面,我的家里也受到一些西方的影响。那个时候,上海的教会学校是学校里面比较好的,所以我从小就自己选了这所小学,这所小学是一所教会小学,在当地是最好的学校。
念完了以后,我又自己找了圣玛利亚女中,这是上海当时最好的学校,就是张爱玲、宋庆龄念的学校,是上海历史最悠久的一所女校,是外国人圣公会办的一所学校。我念这所小学就是为了将来去念这所最好的教会女校。因为它是教会小学,英语比较好,将来进教会女校就会比较容易。所以我自己挑的小学,自己报名,那个时候我11岁,我家住在裕安路,我的中学在中山公园那边,我11岁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学校那边去要报名单,去了解怎么报名、怎么考。因为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靠自己了,因为我想我的外婆、姨妈都靠不住,我只有靠自己努力学习,将来我才有前途。我也没有人给我帮忙,我妈妈要照顾我父亲,也忙得不得了。后来,我父亲过世了,我妈妈还要照顾我两个弟弟,也管不了我,所以我从小就很独立。一个是要有一个高目标,一个是要靠自己,就这样子使得我以后在我的工作里面也是非常独立的,非常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就成为这种类型的人。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我是一个能管得住自己的人。
张、张:您一直都非常有您自己的想法。
高:对,非常有追求。因为我没有什么好依靠的,在解放以前嘛。我想来想去,我不愿意走那些理所当然也可以谋生的路,我愿意靠我的本事去谋生,就是一定把书读好了。所以我每一个阶段读书都读得非常好、非常努力、非常用功。我一直就是这么上来的。
张、张:在教会学校会不会要求你们学习《圣经》之类的?
高:有,有。我觉得我中学阶段的教育对我很有帮助,这所学校是非常好的。一方面是外语,教会学校的特点就是外语,从小学开始,外语环境就很好。那个时候,除了语文,还有公民课程,就相当于现在的政治课程,这些是中国老师教的,其他全是外国老师教。所以就等于所有的生活用语、教学用语、教科书,全是用外文。另外,我们的那个教会学校教育学生有一套,我觉得他们的教育是比较先进的,到现在对我影响很深。我们的课程非常丰富,使得你受过中学教育以后,你的知识面是很宽、很宽的。我们在中学里就念世界历史、世界地理。不光是中国,世界各国的情况都通过世界历史、世界地理教给我们,包括文艺复兴的一些画家,如达·芬奇。所以,我后来虽然念的是理科,但是我在中学受的教育对于我以后的人生很有帮助。我到国外去,我跟那些很高层次的教授或者是那些专家,能很好地沟通。因为你不是光靠外语,你要靠文化的,特别是跟那些特别高层次的人是要靠文化沟通的。他们要看你这个人有没有文化素养,来决定愿不愿意跟你接触,所以我很容易就能进入他们的领域。谢希德校长接待里根总统什么的,都叫我去的。
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很失败,我们就是一个考试,就强调一些最起码的知识。但是,一个人的知识应该是很丰富的,而且这种教育从小开始是比较好的,到大学以后就太晚了一点了。所以就一个人的素养来说,我觉得我的中学对我的熏陶是很好的。虽然我很喜欢理科,我也愿意将来学科学,成为一个科学家,但是,我中学那段时间受到的文化的教育,以后很少有机会再接触了。我以后进大学、出国,我都学的是理科,我的文化修养靠的是我的中学。我中学的时候看了很多很多的外文小说,听了很多很多外国的历史、地理方面的知识。所以,后来邓小平上台以后,我作为第一批留学生出国,非常适应国外的环境,因为我对他们的文化比较了解,我觉得这个就是我以前书本上的东西,现在变成现实了。所以我非常非常适应,跟其他人就很不一样。所以我当时那么努力拼命去学,进了一个很好的中学,我觉得对我一辈子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经历。我们现在,周围我再也没看到这么好的中学了。而且这个学校也要求学生全面发展,体育、文娱都要好,不光是你书念得好,你要在这个学校里成为一个优秀学生,不光是看你的成绩,还要看你的文艺素养、体育素养、综合素质。所以我在那所学校里,我要演戏,演莎士比亚的戏;然后也要参加体育活动,打乒乓球我是学校的冠军。你一定要在各方面表现你的才能,你才能在这个学校变成一个优秀学生。而且我们这所学校能在我们毕业之后,送我到国外最好的名校去读大学,当然后来解放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我的小学跟中学受的教育都很好,对我的一辈子真的是有很大帮助。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不知道怎样去培养一个人,就全靠成绩。
张、张:那当时能进入那所学校的人都很优秀吧?
高:是,都是比较好的。后来,我们也是分两种类型。一种就是进入这个学校以后还是想学理科的,这种人比较少;大部分人进入这个学校以后还是愿意学习文科的,比如学外语啊。我们那个时候比较喜欢学外语,都去学外语,以便将来在外交部工作,我的很多同学都是在外交部工作。另一个是学医,圣约翰大学那时候的医科是很有名的。所以,很少同学是学理科的。我当时是因为非常喜欢学数学,所以我就想学理科,我在这所学校里是比较喜欢理科的一个人,不喜欢文科,喜欢数学、化学、物理这些。但是,文化方面还是受到教育的。
我中学毕业是在1950年,已经解放了。他们那些外国老师对我非常好,所以我初三就做学生会主席了,我们那时候学生会主席不是现在这样上面指定的,而是全校大家投票选举的,200多个人投票,我初三的时候就能被投上。
张、张:那您人缘也很好啊。
高:因为各方面我都行。说体育,体育也行;说文艺,我演戏也行,唱歌也行;读书又行。我这个人从小性格比较开朗,口才也比较好一点,所以在学校就挺受欢迎。所以,当时我的老师就准备等我高中毕业以后送我出去念书。到高三的时候,我有个别同学就是进步学生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国家要变了,不能跟外国人跑了。本来就是想能在国外念书,在国外能进一步深造,将来做个科学家。这是原来的理想。后来觉得国家要解放了,要变成中国自己的了,也不可能走那一条路了。我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建设新中国。我就突然有个奇想,我要去学工,要建设自己的新中国,要去搞工程建设,我就下决心要念交大了。上海那时候最好的学校是交大,复旦那时候是不好的,除了清华以外,交大是最好的,而且交大是工程的,将来可以搞中国建设,我就想我考大学就要考交大了。但是,从我们当时这个学校要去考交大是比较难的,那时候,交大是很难考的,只有上海中学、南洋模范中学那些学校的学生能够考得取交大。像我们这种教会学校,它是偏外语的,数理化就不如那些偏工类的中学。所以我高三的下半年,花了半年的时间,就拼命去学数学。我的中学老师都很喜欢我,我们有一个数学老师,也是第一女中的数学老师,上海市立第一女中也是非常好的学校,我在她班上是学得最好的一个,但是跟第一女中是不好比的,因为我们有那么多外语课、那么多文化课,数学自然就相对要差一点了。她说,“不要紧,你只要刻苦,我给你补”。我那时候经济条件也不好,我也没钱,老师主动的,什么都不要你的,每个礼拜天就到她家,然后她给我补课,你只要肯刻苦,回家肯做题目,她每个礼拜义务给你补。我就在那个半年中每个礼拜都上她家里去,老师就给我补课,补了以后就给我考上交大了。
张、张:老师也非常好啊。
高:老师喜欢我啊。老师也觉得我这个人非常有培养前途,也肯刻苦。就这么一个老师,所以我是非常非常感谢这个老师,没有这个老师,我肯定考不取交大。老师又鼓励我,说:“你只要努力,就肯定考得上。”然后又这么义务地帮我补课。而且这个老师,别人见她都怕的,因为她很严很严,但是也是很有名的一个老师,所以我非常感谢她。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讲实话,我是挺坦率的一个人,喜欢讲真话,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考交大呢,笔试就通过了。当时我为什么考化学呢?因为我父亲就是念的化学,我的好几个亲戚,我的叔父也是从事化学工作的,做药的,我的姨夫也是学化学的。家里好多人都学化学,所以我就学化学,考取了化学系。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的,除了笔试以外,还有口试,我去口试的时候,我那时候年纪比较小,我在班上是最小的,11岁就念中学,5岁进的小学。当时交大口试我的老师,后来变成我很好的朋友。我就跟他们老老实实讲,就聊起来了,我就跟他们说我的经历,我就说起我的中学,我可能跟交大有点距离,因为我的中学是个教会学校,我原来的目标跟现在不一样。但是,交大是我向往的学校,我进了交大以后,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不知道怎么跟这个老师聊起来了,结果他们听得特有意思,也不问我问题了,就这么过去了,而且这些老师对我印象很深刻,就说,“我们进来了一个小女孩,年纪很小,人长得个子很矮,很活泼的一个小女孩”,“我们也没考她,就让她进来了”。这个老师是化工系的——化学和化工在交大是一起的。后来,化工系院系调整就调整到理工了,我就到复旦来了。他跟我搞的科研方向比较接近,他所有的博士生后来都是我替他培养的,他一直特别喜欢我。就这么一个过程,很有趣、很有趣。我那时候胆子很大,我就自己闯过了。
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就这么一个人,虚伪的东西不太多,人情世故啊什么的不太懂,就是真诚待人吧。但是我要是下定了决心,我就一定要做到,就这么个脾气。我一辈子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想做到的事情,一旦有一个目标,无论怎么努力,我也要把它做到;另外一个,就是真诚待人,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虚伪,也不掩盖我的缺点,不好的地方、不够的地方,我就让人家知道。我觉得我一辈子就这么两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