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任教

回校任教

邱、郑:那您回校后承担什么教学任务了呢?

丁:我1960年回校以后,就担任新闻史的课程。

邱、郑:在您回校任教后,有对您影响很大的老师吗?

丁:这个时候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我们专业的一位叫李龙牧的老师。这是一位离休的老师,祖籍湖北,在北京出生,在武昌念高中,他是自学成才的,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以后自己刻苦学习,学理论、学哲学、学马列。后来在中央党校做老师。反右派以后,中宣部为了加强对复旦新闻系的领导,就派了几个老师到复旦来,当时我们的系主任也是中宣部派来的,姓丁,30年代入党的老干部,是新华社国内部的负责人。粉碎“四人帮”以后,这位姓丁的系主任曾经做过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党委副书记(邓力群做主任)。李龙牧刻苦钻研理论,读书划杠子,贴纸条,不得了的。

他是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对共产党是绝对忠诚的,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有点愚忠。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他是看出一些问题的。理论水平高就是可以及时看出问题,可以弥补实践经验不足的缺点。他以前做过报纸工作,解放前写过很多东西。解放以前在上海办《新华日报》的时候他也参加了筹备工作。他在1958年的时候探讨了“大跃进”的一些问题,他说“现在看起来,浮夸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他的语言都有一定的理论的味道。这个看法很对啊。后来到1959年的时候“反右倾”就整他,差一点把他整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因为他只是教书,也没有什么行动,就没有把他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但是叫他在党员大会上公开作检讨。他虽然想不通,却还是按照领导的意图作了检讨。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有一点愚忠。他有一定的认识水平,能够看到问题所在,并且能够提高到理论的理解层面,让我印象深刻,对我影响很大。李龙牧老师是我们教研室负责人,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在复旦校园里面算马列水平最高的人之一,一些院系都请他去讲课的。我自己也是教马列经典的,所以知道他有真本事啊。他就拿着一本马列的原著念着讲,同学还觉得不枯燥。

邱、郑:在这些动荡的岁月,新闻系以及您个人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受到哪些影响?

丁:全部停。“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各个系都是一样,从1966年6月1号,北京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开始,就全部停课闹革命,同时停止招生。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教师有的是造反派,有的是保守派,我个人总的来说是保守派。因为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不可思议。“文化大革命”之前我下乡两年搞“四清”,我的下乡时间还不短呢,第一次“四清”是在奉贤,刚刚回来没多久,学校又要求我赶紧下去,参加上海市的工作队,那时候杨西光领导,让我到办公室去做联络员,就住在乡下。等我8月份回到学校,“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展几个月了,所以我就自然靠边站了。学生都写大字报批判老师,但是我两年都在乡下,没有和学生接触,学生就没办法写大字报批判我,甚至有的学生都不认识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有时候讲到党员、讲到组织的时候把我捎带一下,所以整个来讲我还是太平的。这样一直停课到1970年。

这当中有一件事情很重要。1969年3月29号,《人民日报》第一版刊载了《社会主义大学应该怎样办》,其中发表了三篇文章,一篇是北大、清华的,一篇是辽宁大学的,一篇是复旦的。据说《社会主义大学应该怎样办》是陈伯达审查过的,他审查的时候说“只有复旦的这篇文章还有点意思”。复旦这篇文章原来的题目叫“要革命不要改良”,被他们改成了“我们主张彻底革命”。这篇文章中就讲到,有些系科(理科举了生物系,文科举了新闻系)根本培养不出革命的、战斗的新闻记者来,可以不办。这篇文章是复旦大学解放军工人宣传队写的。执笔者是我们的一个学生,后来他把整个写作的过程都跟我说了,实际上是《人民日报》派人传达张春桥、姚文元他们的讲法,当时复旦大学的领导班子连夜讨论,等讨论好,文章也写出来了。这个学生的笔头还是蛮快的,可惜现在去世了,他当过《南风窗》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他以前是党委树的标兵,“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反戈一击,写第一张大字报,题目就是“罢复旦党委的官”。但是我们感觉他毕竟还是个学生,年纪轻嘛,思想容易动来动去,所以后来我们总归还是保护他的,这一点他还是很感激的。和他在造反派一个小组里的所有人后来都被抓起来了,只有他没有被抓起来,我们把他调到资料室。《我们主张彻底革命》这篇文章一发出去,全国反响很大,特别是对新闻教育。很多学校的新闻系一看这是中央的声音,说不办就不办了。那个时候是很惨的。

我外调到江西去。江西大学的新闻系是1958年我们帮助他们办起来的,那个时候就解散了,我认识的老师都下乡当农民去了,书都被小孩子搬到操场上当玩具了,扔来扔去打仗什么的。所以说这篇文章的影响很坏。粉碎“四人帮”后,北京有些学校的老师到复旦来学习,开玩笑说,你们上海人可真厉害,你们说要砸烂新闻系,不办新闻系,结果是叫人家不办,你们照样还在那里办。“文革”时“四人帮”说上海的教师不能散,统一到干校去了,走一个教师都需要市里面同意。那时候我们系里面有很多资料。历史系的朱永嘉——那时写作组的负责人,他说:“你们的资料怎么样?”我说:“封起来了。”他说:“好,封起来就好。”他现在住在第一宿舍,原来是地下党,后来参加写作组的。50年代前期他在我们新闻系做过支部书记,所以对我们新闻系的情况还是了解的。这样,我们新闻系的资料就保护下来了,没有被造反派毁掉。

邱、郑:那就是说那个时候新闻系的建制还在?

丁:对的,新闻系的建制还在,只不过教学活动停止了,也停止招生了,但是资料还在,教师队伍还在。所以人家说我们厉害啊。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就成立了“砸烂新闻系行动委员会”,简称“砸动”。当时很多系都有类似这样的机构,你们历史系也有。陈伯达当时就讲,“都不要办”,后来他又讲,“历史系还是可以办的”。那个时候真是头脑发疯的时候。我们的资料和教师队伍都保存下来了,这个跟“四人帮”的思想还是有点关系的。他们那个时候的思想是“稳住上海,搞乱全国”,上海这个城市影响太大,如果上海一乱,全国都要出问题的,特别是那时候还存在一个经济问题,那时候上海占全国国民收入的好像是五分之一呀,比例比现在高,所以不能不稳住上海啊。到后期全国就只有我们一个独立的新闻系了,北大也没有了,人大也没有了。但是新闻系的存在不是某个人说了就能决定的,新闻系的存在是社会需要,阻挡不了。

举例来说,1952年的时候要停办新闻系,停不了,1969年要砸烂新闻系,复旦准备试办“五七文科”(毛主席五月七号发出指示,考虑准备办大文科,新闻系就包括在大文科里面,说明社会需要新闻人才)。1970年开始招工农兵学员,一直招到1976年,1977年恢复高考,新闻系都在其中。在此期间,我由于是党员,也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所以工宣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工宣队总归和我们是有矛盾的,举个例子,在“文化大革命”过程中,我一直是负责业务的,1970年招生以后,我们建立了业务组搞教学,我是业务组的负责人,每个系都有支部,我是新闻系代表教师参加支部的,因此我既担任党的工作,又搞业务。工农兵学员进来以后,很明显地分为两派,一派是觉得教师很好,特别是老教师,他们感觉到老教师特别不容易,比如有位藏族的学生叫丹增,后来做过西藏自治区的副书记、中央候补委员,现在是全国作协的副主席,他那个时候也是支部委员。党支部里有教师、学生和工宣队员,工宣队是领导,还有解放军。有时候我们对工宣队有意见,工宣队就说,“我们是来改造大学的”。我们必须听他们的。那时丹增就说,“你不要讲,我来讲!”他是少数民族,又是学生,汉语讲得也很好。所以我觉得丹增在这一点上是不错的。

粉碎“四人帮”后恢复上课,本来应该由我来主持工作,因为我是搞业务的,但又派我下乡去搞工作队,一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恢复招生。到现在我都特别感谢新闻系的那些老师,那些老师就提出一定要我回来,所以1977年年底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做革委会副主任,其实就是副系主任,因为1977年的时候干部还没解放,所以我回来就抓教学行政工作。那时候工宣队对我们这些教师还是很忌讳的,但是拿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我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整的。

开头系里没有系主任,是我一个人在那里独挑,以后大概一年不到,慢慢有人来了,那一年我采取了一个措施。他们讲,不就工农兵学员嘛。对于工农兵学员留校任教的,有的学校是采取极端办法,一律调走了,甚至于不承认他们学历了。我觉得这个不行,工农兵学员不能一般地看待,他们都是知识青年啊,所以我就采取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当时是不得人心的。什么办法呢?把工农兵学员留下来当教师啊,集中起来,委托一位老教师,给他们讨论,叫他们每两个星期写一篇文章,命题作文。几次做下来,他们的水平如何就很清楚。

邱、郑:工农兵学员留下来做新闻系老师?

丁:工农兵学员,你们系也有不少的工农兵学员留下来的,对吧?所以说我们也不要一般地讲工农兵学员是不好的,对吧?你们要具体分析,我们那里都承认他是本科。工农兵规定学三年,按道理是大专呀,我们实际上按本科算。但是得过我这一关,写作文你得给我写。所以他们写了三四篇作文下来,谁水平怎么样都很清楚。我们这个老教师非常好,非常尽责任的,真的是教他们写,给他们改、分析。结果现在呢,留下来的工农兵学员现在有的已经都是博导了。原来我们中央电视台台长,两个台长,正台长和副台长都是我们系的工农兵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