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老师们

我和我的老师们

常、迪:沈老师,请问您当时为什么要报考复旦呀?为什么要选择复旦的物理学专业呢?

沈:这个事情呢讲起来就复杂一点。我是常州人。家庭出身嘛,应该讲是资产阶级,我祖父是做生意的商人,我的父亲也经过商。反正,出身总归是不好的。但是我祖父很重视教育,我父亲读书读得很好,早期在北大读过,后来到日本去留学。

常、迪:老师家是书香门第啊。

沈:应该讲是书香门第,很重视教育的。我去复旦读书是比较晚的,我以前曾经读过其他的大学,我是1952年考进复旦的,我是1927年出生的,那么从1927年到1952年,那时候应该是25岁了。人家都是20岁左右、十八九岁进的大学,我因为以前有个时期身体不好,就停学了,落下了。落下了以后,后来就解放了,我解放前就读大学了,后来身体不好,休学在家。解放以后,有个亲戚跟我说:现在读大学不要钱,你干吗不去读呢?那个时候刚解放,缺少大学生,国家要培养一些大学生,那么我就去报考,考上了复旦大学。我当时是想读物理系,但是被录取到数学系。

常、迪:录取到数学系啊。

沈:对,莫名其妙录取我到数学系。为什么呢?有什么道理?这个你们可能就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我不是应届毕业生,对不对?那时候,不是应届毕业生就叫做社会青年。用社会青年的身份去考,一般热门的专业是不给你读的。大概是这个原因吧。那么到了复旦以后啊,我就闹情绪了,当然不高兴了,就和学校谈。谈了以后,学校和我说,你数学成绩很好,我们让你读数学不是很好吗?我总是不愿意,就闹情绪,那个时候胆子很大呀,我直接找校领导,校领导不行就写信给周总理,那个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后来,经过两年,到1954年,就让我转到物理系了,所以我到1958年才毕业,实际上1952年去考的嘛,所以当中有这么一段故事。因为我中学的时候,喜欢搞无线电,搞电子学,也有一点经验了,不是普通的弄弄玩玩,还研究研究。我一直想读物理,当时也没有什么无线电专业,就是物理嘛。最后,这个理想还是达到了,转到物理系了。可能读数学,也不是不能读,我想,可能没有今天这样的成绩。那时候我参加的好像已经是统一招考了,统一招生,大概是。还好,总算录取了。

常、迪:老师挺厉害的,一考就高中。

沈:没有什么。

常、迪:沈老师,解放以后,物理系在课程教学上是不是受苏联的影响比较大?

沈:受苏联影响大,那当然很大。很多教科书都是用苏联的。

常、迪:那个时候在物理学界有没有百家争鸣?西方一套理论,苏联一套理论,有没有这种情况?

沈:我印象中苏联的影响比较大。但是我觉得我学的物理倒好像还可以,课本是苏联编的,但教的老师很多都是西方的,这无所谓,你课本这样写,他有他的教法,牛顿定律总是牛顿定律,总不是苏联人的,对不对?那个时候给我们上基础课的全是名教授。

常、迪:比如呢?

沈:比如说普通物理,普通物理并不普通啊(笑),要读两年。普通物理最早是系主任王福山[1]教授教,他是德国留学回来的,相当行的,他教力学。据我知道,王福山足球踢得也很好,他很爱好这个。王福山这个人很忠厚,处理事情面面俱到,所以任命他做系主任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一直是老系主任。王福山教授对实验一直非常重视,这也许与他留德有一点关系,因为德国人对实验非常重视,后来我们物理的实验室就是王福山负责的,他负责搞实验室的建设,专门抓实验室。王福山为人很谦虚,沈先生、沈先生地称呼我。他抓实验要写教材,写到有关电子学方面的,写好以后给我看,请我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不是搞电子学的。王先生这个人总的印象就是大家都觉得他人很好,事情处理得比较好,我们讲他是个老实人。

后来到二年级吧,我们读跟原子物理有关的一些内容,就是另外一位教授教的,叫周同庆[2],他是留学美国回来的。周同庆理论方面比较行,但这并不是说他不重视实验。据我知道的,中国人自己做的X光管就与周同庆有关系。还有一个留学美国回来的王恒守[3]教授给我们讲授数学物理方法。王恒守教授在国内读的是数学,到美国留学的时候学的是物理,那时候教我们“数学物理方法”这门课。因为学物理的人,你数学基础一定要有。他自己的看法是,在中国,实验这块太差了,理论倒还可以,所以他说,“我在国内读数学,到美国留学就读物理,这样就合算”。

王福山是二级教授,周同庆是一级教授,还是学部委员,学部委员就是院士。周同庆给我们讲授原子物理,把原子物理的发展过程讲得非常清楚、非常生动。他们那个时候工资很高,所以我认为他们呢,生活没问题,就搞研究、搞学术嘛。我记得周同庆工资好像是三百六,你想想我们伙食费是十二块五毛,已经很好啦。因为是院士、学部委员,再加一百块,一个月工资四百六。那个时候,他们给我们上基础课,相当行。

常、迪:复旦物理系的实力是一开始就这么强的吗?

沈:不,不,不。解放前复旦大学是偏重于文科,当时是国立大学,文科比较行,理科也有,但是差一点。老的复旦,是没有物理系的,也没有数学系,我去读的时候就有了,它当时叫数理系,合在一起。那时候复旦这方面不行的,很普通的。1952年中央有个政策叫院系调整[4],院系调整以后,像周同庆是交通大学的,王福山是同济大学的,苏步青、谈家桢、谷超豪都是从浙江大学调过来的,还有好多其他学校的,这下子复旦行了,厉害了。因为当时交通大学已经很行了,浙大也很行啊,你把它们加在一起,就更厉害了[5]

复旦物理系部分教师合影。拍摄时间大约为1956—1957年之间[6]

常、迪:中央很照顾复旦啊。

沈:很照顾,很照顾,我认为是有意识的,所以当时一下子复旦就很行。我进去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刚才讲那个基础课都是这些教授上的,这些老师呢,站得高,讲问题深刻。我记得有一件事情,就是周同庆讲课,我们物理里面有一个叫“康普顿效应”,周同庆讲课的时候就跟我们讲:当时我和康普顿一起做实验。欧呦,这个厉害了!周同庆在的学校就是爱因斯坦在的学校——普林斯顿大学,那个时候应该爱因斯坦还在吧,厉害了,相当行,周同庆真行!他脾气不太好,但是学术是相当行的。周同庆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获得了博士学位,因为他成绩优秀曾经获得普林斯顿大学的“金钥匙”奖。

常、迪:院系调整时物理系是什么样的具体情况?

沈:物理系就是王福山、周同庆这些名教授都调过来了,当然还有其他很多人,物理系力量还是很强的。周同庆在交大不是一般的教授,好像是交通大学理学院院长,很厉害的。

常、迪:沈老师,当时物理系的实验设备是什么样的情况呀?

沈:仪器设备应该讲还是不错的,有很多,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来的了,反正院系调整了嘛,东西就拿过来。有很多仪器设备都是进口的。我印象中,复旦在实验方面是很重视的,你单单读理论没有用。那个时候我记得,王福山是我们系主任,他专门抓实验。他是留德回来的,后来我呢,大概是1981年吧,我到德国一个学校去考察,他说你们来考察总是要了解教学的情况的,我来给你们上两堂课,那么你们就了解了。结果我们就去听课啦,这个课啊根本就是一个实验课,这个东西怎么样过来,怎么样过去,当然它是很高深的了,他们想尽办法做成演示的实验,演示好以后,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了,今天讲的这个是什么运动当中的什么问题,写一下,好,下课。我们说公式你怎么不推导,他说这个不需要推导,书上都有的。他们非常重视实验。所以德国呢基础很扎实的,对实验非常重视,特别严谨。而且有些实验你想不到的,很抽象的东西他把它做成一个实验,花很多功夫去做啊。复旦后来对实验一直很重视,系主任他主要抓实验。有些学生毕业以后就待在实验室。待在实验室好像没有什么出息、没有什么名堂;王福山大概和党委也一起研究了,按道理毕业以后先是助教,这批人毕业以后待在实验室的,首先把他们升讲师,让大家觉得有奔头。复旦那时候还有王零[7]同志,是党委副书记,他是抓物理系的,对实验也很重视。我觉得对于物理而言,实验是相当重要的,其他东西是空的,空的东西你没有经过实验的证明,你怎么知道你对不对呢?实验室有位老师也升教授了,很严格的,女学生有时候被他讲得要哭的。比如很简单的,一个电表,你测量以后,电流多少或者电压多少,他叫你读,比如说,13.5,他说不对,是13.2,读错了。骂得女同学要哭,因为差一点是不行的,很严谨的。

常、迪:沈老师,您觉得在您的学生时代复旦给予了您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对您以后的事业或者说是生活带来了比较大影响的?

沈:这个事情很多的。一个就是研究学问一定要很严谨,不能马虎,我受复旦的影响很大,我讲的这些教授,他们对待工作、对待研究都是很严谨的。还有就是要谦虚,这点很重要。我可以举几个有趣的例子:我毕业以后留在学校,留校以后,不吃学生食堂了,可以到教工食堂去吃饭了。第一次到教工食堂去吃饭,系主任王福山和我说:“沈先生,我们一起吃。”我说:“你怎么叫我沈先生?”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是同事了。”从那以后,我对毕业留校做老师的学生也称呼先生,因为大家要相互尊重嘛。

常、迪:这是一种传承啊。

沈:对,是一种传承。王福山这个事情我印象最深。后来还有一件事,是后来做了校长的谢希德,美国留学回来的,很有名。她的英文非常好。她好像是1956年回国的,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中国半导体专家,我跟她很熟悉的。我记得我1958年毕业后,有一次在物理楼的走廊里碰见她,她也叫我“沈先生”,太客气了。她说:“沈先生,请教你一个问题。”她说现在计算机有两种,因为她不是搞电子学的,她只知道英文名字。一个叫Analogue Computer,还有一个叫Digital Computer。她就问我:“这个Analogue Computer和Digital Computer,中文怎么翻译的?”她英文懂啊,我就跟她讲了:“Analogue Computer,我们称为模拟计算机,另一个呢我们称作数字计算机。”谢先生真的很谦虚啊,她说:“这个意思是对啊,我就不知道怎么翻译,翻译得很好,谢谢你啊,谢谢你。”她很谦虚,那个时候我是刚刚毕业的小助教,对此印象很深。这些教授对我的影响很深,他们研究东西都研究得很透,而且都还比较谦虚的。

还有个小故事,周同庆有个小儿子,当时读中学。有一次我在周同庆家里做客,周同庆儿子跑来,拿了本《十万个为什么》去问爸爸:“这个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周同庆一看,说:“错的。这种讲法是错的,所以你不懂。慢慢我讲给你听。”第二天他就打电话给出版社,要求改正(哈哈)。他是院士嘛,当然是书上讲的错了。所以从这些小事情就能看出,一个人做事情要严谨。你差一点好像也无所谓,这样不行。所以我现在做事情很顶真、很认真,哪怕是玩东西,也是喜欢能搞得彻底一点、透一点。还有一次,有位资历颇深的讲师毛清献上课,周同庆教授去听课,听完后就说:“课讲得很好,但其中有一个说法不严谨、不妥当。”毛清献听得口服心服,和我说:“姜还是老的辣!”周同庆教授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影响了我的一生。

常、迪:您受老师的影响很大啊。

沈:对,对。我受老师和学校的影响很大。说起毛清献,他不是复旦的,他是北大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复旦的。他是搞物理的,相当行的。可惜的是,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批斗,斗到最后自杀了,因为实在斗得太厉害了。那时候真是胡搞啊,造反派问他:“你为什么姓毛?”姓毛也成了罪行,姓毛也有问题,这真是你们想不到的啊。斗得太厉害,他实在受不了。他好像没有结过婚。

常、迪:没有结过婚啊,他去世的时候大概多大岁数?

沈:三四十岁的样子。

常、迪:太可惜了。

沈:是太可惜了,很年轻的。

常、迪:时代的错误。

沈:时代的错误,没有办法,“文革”时受冤枉的人多了。

常、迪:当时物理系一届大概有多少学生啊?

沈:几十个学生吧,我记不大清楚。一共有四个年级,我认为加起来不会超过400个。现在很多,那时候人少。所以我们同学之间,大家都很熟悉的。

常、迪:前面听您讲经常去老师家做客,您当时师生关系好像非常亲近。

沈: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事实上我和周同庆并不是很熟悉,主要是周同庆的爱人和我的爱人都是复旦小学的同事。她们来往得比较多,这样我和周同庆的交往也就多了。周同庆很可惜,后来老年痴呆了。“文革”一开始总是被批斗,后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就让他上课了,可让他教的是英文,他一个搞物理的人,当然他英文是相当行的。总的来说我们那个时候师生关系是很亲近的,对老师非常尊重。老师一般都叫得出你的名字的,话又讲回来,也因为学生少嘛。

常、迪:沈老师您做学生期间有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老师,或者说对您影响特别大的老师?

沈:关系很亲密的老师我想应该是王福山,还有一个留美回来的侯元庆,我经常到侯元庆家里去,大家一起聊。他是美国留学回来的,美国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无线电公司叫RCA,他在这家公司里是A级工程师,算是高级工程师了。

常、迪:您和谢希德校长很熟,能否和我们多谈一些谢校长的情况呢?

沈:谢希德为人很亲和,对学生特别好。

常、迪:我们听说谢校长她每天都坐学校的班车去学校,和师生关系都很不错。

沈:对。她做了校长以后,按道理,校长是有专门的小轿车送她上班的,但她还是坐学校的大校车去上班。她认为她在校车上可以了解到学校很多的情况,她很随和的。这个她和我聊过的,她说可以听到很多老师对学校的看法。她是1956年回国的,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回国以后,评她为讲师。侯元庆1958年回国以后,学校就评了他副教授,而且是最高一级的副教授,侯元庆好像还不高兴。谢校长刚回来只给她评了个讲师,她一点都不在乎,勤勤恳恳,后来很快就提升为教授了,的确是行嘛。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国家送一批人到国外去留学,那是邓小平讲的嘛,可以放一批人出去学习,了解了解外面的情况,那么就派了一些教师,我们系也派了些人,1979、1980年的时候,每个系差不多都派了一点,那个时候英语很热,因为你要去,就要参加英语考试嘛。那个时候我知道,谢校长中午也不休息,中午没事情,吃完饭以后她就到办公室,好多老师,年轻点的教师就围着她,跟着她学外语,很随和的,所以大家对她印象非常好。谢校长蛮有意思的,人很好。她的爱人叫曹天钦,好像是搞生物的,从国外一起回来的,也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后来成了植物人了。那时候谢校长很忙的,但是每天,只要人在上海,每天一定要去看他一次,这真是不容易啊。

常、迪:很令人感动啊。

沈:是好感动。她就教他这个是1,这个是2,他不是完全是植物人啊,接近植物人,每天都教他,希望他好一点,一直到他去世,真是让人非常感动。谢校长的儿子曹帷正是我的学生,大概是他和妈妈讲我上课上得不错的,有一次谢校长就跑来听我的课了。后来我也是听别人讲,有老师和我说,谢校长有一次早晨坐校车时对他们讲,“你们可以去听听沈伯埙的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