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桑树和竹棍——《平民史诗》故事之十
一
法特哈·巴布的死,使整条街从玫瑰花梦中苏醒过来了,接着沉没在痛苦之中。刽子手哈米达的阴影遮住了天日。
在纳基的后代当中,就只剩下面孔丑陋的萨马哈的遗孀珐尔道斯所生的几个姑娘和一个男孩儿拉比阿·萨马哈·纳基了。几个姑娘已经化为本街上的平民百姓,至于拉比阿,他也越过越穷。他母亲手中的钱所剩无几,拉比阿在咖啡店当了个记帐员,过着十分朴素的生活。尽管如此,他却总认为这也该归功于纳基家族,他没有向任何人乞求怜悯。平民们普遍怀念阿舒尔、舍姆苏·丁和法特哈·巴布的功绩,他们对纳基家族中背叛纳基时代、与罪犯和流氓痞棍同流合污的那些人深恶痛绝。
拉比阿想与高贵门第攀亲,但他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因此,他立刻省悟到是因为自己家境贫寒、工作低贱。贫困往往会暴露自己的家庭缺陷,富裕则常常能把自己的缺陷掩盖起来。由于拉比阿家贫,人们便常提及他父亲萨马哈是丑八怪,贾拉勒疯疯癫癫,祖海莱无理杀夫,齐娜特卖淫为业,就连努尔·萨马哈·阿基米也是妓女出身,此外,还有一系列嫖赌、犯罪之类的丑闻。因此,拉比阿整日里眉头紧皱、一筹莫展、心事沉重,他决计过独身生活。
珐尔道斯刚过五十岁便去世了,拉比阿被迫搬到一套只有两个房间的住宅,独自住在那里。他忍受不了这完全孤独的生活,于是想找个仆人侍候他。一位三十岁的寡妇带着几个孩子来到了他的住所服侍。这位寡妇也是纳基家族里的人,名叫哈里玛·白尔凯蒂。拉比阿发现她勤谨、忠实、可靠,而且相貌生得不错;尽管她穷,但却很有骨气。她每日打扫房间,准备饭菜,然后回地下室去休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拉比阿渐渐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要求她做自己的情妇。但哈里玛·白尔凯蒂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且对他说:
“先生,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么一来,拉比阿感到更孤单了。他实在忍受不下这种孤苦伶仃、无人过问的独身生活,他害怕生病、死亡,他急切盼望抱儿养孙,于是要求和寡妇仆人结婚,那寡妇欣然表示同意。就这样,当拉比阿五十三岁的时候,他与哈里玛·白尔凯蒂结了婚。拉比阿看到妻子不但善于操持家务,而且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他感到很高兴。拉比阿为妻子是纳基家族的后裔感到自豪;而他妻子也为自己的祖宗的荣誉感到骄傲。哈里玛·白尔凯蒂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他们是法伊兹、齐亚伍、阿舒尔。拉比阿去世时没有给这个家庭留下分文,当时法伊兹十岁,齐亚伍八岁,而阿舒尔仅仅六岁……
二
只留下哈里玛·白尔凯蒂一人应付生活了。她的亲戚都是平民百姓,爱莫能助,无奈只有自力更生。应该依靠坚强意志生活,而不能靠眼泪。她卖掉了多余的简陋家具,搬到了只有一个房间带走廊的地下室去住了。她开始卖酸菜,卖旧衣服,此外还干些服务性的零活,如到浴池当服务员,为人家拉点生意等等。她不再去诉说自己过去的苦难、伤心经历。她满面春风地接待顾客。她也没有中断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哈里玛·白尔凯蒂把孩子们送进了学堂。等到他们的年龄适合时,法伊兹当了两轮轻便马车车夫,齐亚伍在铜匠铺当了搬运工,家庭生活状况稍有好转。哈里玛·白尔凯蒂虽已年过五十,但现实生活仍然需要她继续外出干活。
在这个家庭中,法伊兹是第一个了解家庭生活的孩子。他发现生活是那样艰难、苦涩。他责怪他从不相识的那些祖父、祖母们的罪孽。法伊兹个子修长,体态瘦弱,高高的鼻梁,两只狭小的眼睛,生着个大嘴巴子。他不顾他人的奚落、挖苦,强压怒火,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从母亲那里知道了家族史上光辉的一面;但也从街坊邻居那里了解到了家族史的黑暗面。在家里,他听过讲小清真寺、学堂和牲口饮水槽的事情;在外面,人们谈起那座宣礼塔,不免使他感到难堪。那宣礼塔本是他祖辈赫赫功绩的标志,如今却变成了商旅迁客下榻的地方。他常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那高大的宣礼塔。他想象着过去的情景,他多么留恋已去的岁月啊!他一直想象着过去的事情,即使他赶着轻便车子奔跑在老区各个地方时,他的脑子也没有停止过漫长的思忆。啊!这就是人间,可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它呢?
三
听了母亲和两个弟弟说的话,法伊兹很生气。哈里玛对他说:
“你祖先阿舒尔本是房主!”
法伊兹气愤地说:
“奇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房子全落在别人手里了……”
“非法而来,非法而去嘛……”
法伊兹责怪地喊道:
“非法!”
“你就安分守己吧!你想怎么样?”
“我是个驴车夫,你是个最下等的仆人……”
母亲郑重地说:
“我们光明正大,自食其力……”
法伊兹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回家之前,他已到酒馆逛过一趟,在那里喝了两杯。
四
最小的儿子阿舒尔当了放羊娃,成了牧羊人艾敏·拉伊的伙伴和朋友,许多家把自己的羊交给他去放牧。阿舒尔赶着羊群到旷野上放牧,让羊儿尽情地沐浴着阳光,呼吸着新鲜空气,快乐地吃着青草。阿舒尔终日辛勤,只能得到一点糊口之资。因为三个儿子都能自食其力了。哈里玛·白尔凯蒂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她感到生活正向她绽出清新的笑脸。生活中有欢乐,然而旧有的悲伤并没有消逝。在这种环境中,法伊兹年满二十了。在这幸福安乐的时刻,母亲问法伊兹:
“孩子,什么时候能还清你的债呢?”
法伊兹微笑了,这微笑令人难以捉摸。他说:
“妈妈,忍着点吧!全靠真主,忍耐着吧……”
五
法伊兹出门没有按时回来。午夜已过,他还没有回来,阿舒尔便到酒馆去找他。齐亚伍听说法伊兹在烟馆里,立即跑去寻找,但到了那里一看,仍然踪影全无。
次日一大早,哈里玛·白尔凯蒂到马车行老板穆萨师傅那里去探听她儿子的下落,她发现穆萨师傅忧心忡忡,十分烦躁。老板对她说:
“一点消息也没有……”
母亲十分焦急地说:
“我们到警察分局去吧?”
穆萨说:
“到分局去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然后,他又凶狠地嘟囔说:
“等吧,有真主默助!”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全家人惶恐万状、忐忑不安;而法伊兹仍然杳无音信。
穆萨师傅喊叫道:
“凭真主起誓,我这里发生了盗窃案件。法伊兹偷走了轻便马车,躲藏起来了。这个该死的……”
白尔凯蒂焦急地问:
“他在你那里工作了那么多年,你都不知道他忠诚可靠吗?”
穆萨生气地说:
“他狠如毒蛇……”
六
哈里玛哭了很久。齐亚伍、阿舒尔也哭了。几天,几周,几个月过去了,谁都相信法伊兹是畏罪潜逃了。新头领哈苏奈·赛卜阿讽刺说:
“他们原先是偷大楼,现在开始偷马车了!”
穆萨到小清真寺长老基里勒·阿里穆和街长尤尼斯·萨伊斯大叔那里告了状。两位管事人作出了判决:哈里玛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齐亚伍、阿舒尔理应照价赔偿车和驴。这家人无可奈何,忍着悲痛赔偿了车驴钱。
七
一个事件发生了,与本街发生的其他事情相比虽不算稀奇,但却震动了哈里玛太太一家人的心。哈里玛为头领哈苏奈·赛卜阿一家当仆人,她一分报酬不要,可是连一句感谢的话都得不到。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出奇的是,哈苏奈成了统治、压迫这条街平民的最暴虐的头领之一,就连最贫困的人家他都不放过。他同别人争论,不是用口,而是用拳打脚踢。他到处制造、散布恐怖。他不但残暴,而且狡猾得象狐狸。为了防止法特哈·巴布时期那种命运降临到头领们的头上,哈苏奈·赛卜阿及手下人霸占了一整条街,不允许一户外人住在这条街上。哈苏奈·赛卜阿就把他的住宅建在这条街的尽头。
有一次,哈里玛生了急病,迟误了修补铁桶的活儿。当哈里玛送铁桶时,竟遭到哈苏奈·赛卜阿的臭骂和鞭打。哈里玛淌着眼泪回到家里,没有把自己的冤屈告诉孩子们。
齐亚伍有时也徘徊在酒馆门前。一次,酒店老板齐·阿来巴耶问他:
“难道你不知道你母亲出了什么事?”
齐亚伍因之蒙受了巨大侮辱,紧接着,这种耻辱又碰击了阿舒尔的心。齐亚伍心中怒火炽燃,但没有冲破地下室的墙壁;阿舒尔也因此陷入了痛苦的汪洋大海之中,他惆怅到了极点。
阿舒尔性格坚强,素有涵养。他那彬彬有礼的外貌掩盖了他那内在的强大力量,犹如棉花里藏针。他总是昂着头,面孔粗糙,皮肤呈深褐色,两腮突出,脸上显得冷酷无情。他感到痛苦,在地下室里呆烦了,于是乘夜色走出了家门,径直朝修道院广场走去。他觉得,祖先阿舒尔的在天之灵就栖宿在那里。他席地坐下,双膝夹着脑袋取暖。天气是那样的寒冷,天空中只有歌声在回荡。他听了许久许久,含含糊糊地说:
“爷爷啊,我多么难过!”
那歌词令人费解,隐隐约约地响在他的耳边:
没有和蔼的笑容,
我的生活哪有光明?
只有那漫长的黑夜,
伴随我度过残生。
八
这种耻辱深深地埋在阿舒尔的心底里,既不能消化吸收,也不能排泄体外。
阿舒尔健康地成长着,茁壮挺秀,犹如一棵桑树。他身材高大,虽面孔粗糙,但很迷人,据说他颇象他的祖先阿舒尔。这位羊倌的外貌十分令人注目。哈里玛担心头领哈苏奈·赛卜阿找她小儿子的麻烦,于是告诫阿舒尔说:
“你千万不要逞强!你要装得怯懦一些,这样可以得到人们的同情。要知道,你的名字阿舒尔是我给你起的!”
阿舒尔聪明伶俐,无须劝告,他早有成竹在胸。白天里,他陪伴着他的师傅艾敏·拉伊赶着羊群去野外放牧,既不去酒馆,也不在烟馆或咖啡馆露面。他一直忍受着难言的痛苦。是的,那侮辱撕碎了他的心。他发怒,他恨不得把街上的房屋全部捣毁,让墓穴中的死尸统统复活。他没有颓废,他强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没有忽视埋伏、等候着他的暴力和棍棒。每当他感到心中烦闷的时候,他便到修道院广场上去散心,与夜幕交朋友,把精神寄托给夜半歌声。有一次,他不解地问道:
“他们究竟是向我们祝福呢,还是在诅咒我们?”
又有一次,他伤心地问道:
“是谁给了我们这么多谜语让我们来猜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
“他们把门关上了,因为他们认为,象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配进门的!”
有一次,他发现齐亚伍在地下室里大发脾气。齐亚伍说: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变成了平民百姓,那么,我们的妈妈是决不会遭到这种侮辱的……”
阿舒尔对他说:
“是平民百姓,还是士绅名流,这倒无关紧要!谁要是甘受欺负,那么,他就总也摆脱不了受凌辱的地位!”
“我们应该怎么办?”
阿舒尔沉默良久,然后咕哝道:
“我不知道,哥哥!”
九
哈里玛担心这盛怒情绪会引起什么不良后果,于是朴实、坦率地说:
“我所遇到的那件事,在我们这条街上说来也算不上什么侮辱!”
她决心让两个儿子度过那场灾难,认真地考虑起他俩的婚事来了。她已经失去了法伊兹,时光匆匆忙忙、毫无希望地过去了。
结婚将为这僵死的生活带来新的生机,同时也将使他俩变成思想深邃、行动敏捷、善避风险的男子汉。母亲问道:
“给你们俩都招个亲吧,好不好?”
兄弟俩都很高兴,因为他俩都是命中注定的穷汉子,所以很欢迎这个想法。哈里玛说:
“我们要搬到更大一点的地下室去,住得宽绰一点,生活更方便些……”
哈里玛选中了珐特希娅和舒克里亚姊妹俩。姑娘的爸爸名叫穆罕默德·阿基勒,是穆萨·艾沃尔师傅车行里的饲养员,专门为车行喂养驴马。齐亚伍、阿舒尔都没有看见过那两位姑娘,然而两个小伙子都刚刚踏入青春大门,对任何女性都会想入非非的。
就这样,诵读了《开端章》。
十
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位与众不同的青年人。看上去,这位青年身强力壮。他披着咖啡色的斗篷,脚上穿着红色长靴,头上缠着一条精致的条纹丝巾,手里拿着一副漂亮、高雅的念珠,大摇大摆地走着。第一个看到这个青年的是酒店老板齐·阿勒巴耶。当青年朝他微笑时,酒店老板才认出了他,随喊道:
“谁呀?……法伊兹·本·拉比阿·纳基……”
人们的眼光一齐朝青年望去,只见他得意地朝咖啡馆走去。哈苏奈·赛卜阿正在长凳上坐着,青年走过去,弯下腰,吻了吻他的手,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哈苏奈·赛卜阿边打量他边说:
“感谢真主,潜逃的人这不是回来了吗?”
法伊兹说:
“这个区的权力要归还原主了!”
哈苏奈·赛卜阿别有含义地说:
“看起来,你聪明敏捷多啦……”
法伊兹恭恭敬敬地说:
“全靠真主的恩赐……”
正当这时,穆萨·艾沃尔进了咖啡馆,接着街长尤尼斯·萨伊斯也进来了。穆萨喊道:
“在我们霸王的浩荡恩泽之下,实现社会公正。”
头领哈苏奈·赛卜阿斥责他说。
“不要象驴一样叫……”
穆萨说:
“他卖掉了我的车和驴,然后用我的钱经商去了!”
头领问法伊兹:
“你拿着他的钱干了些什么?”
法伊兹说:
“在侯赛因区,趁我睡觉之机,贼把车子偷走了,因此,我就逃跑了……”
穆萨说:
“撒谎!……你这一身体面打扮是从哪儿来的?”
“靠干活,靠运气,靠真主的恩赐……”
尤尼斯·萨伊斯嘟嘟囔囔地说:
“嘿!真有意思……”
法伊兹说:
“这都是我自己的钱。如果我是贼,那我是不会回来的,我现在回来了,正是为了偿还债务……”
法伊兹递给头领一个钱袋子,说:
“两个年头过去了,我一点税都没缴过。”
头领接过钱袋,他第一次微笑了。法伊兹又说:
“师傅,我首先是为了您才回来的,其次,还要探望一下亲人!”
哈苏奈·赛卜阿说:
“贼?……那没有什么关系!你很聪明,我相信你!”
穆萨·艾沃尔问道:
“师傅,我呢?”
尤尼斯·萨伊斯开口说:
“你已经从哈里玛·白尔凯蒂太太那里拿到了车价驴钱……”
穆萨·艾沃尔说:
“实际上,他的钱都是我的钱……”
哈苏奈·赛卜阿说:
“穆萨也应该得到这么一个钱袋。”
法伊兹毫不迟疑,马上又递给头领一个钱袋。人们为这个公正裁决感到高兴,齐声高呼:
“真主保佑……真主保佑……”
但是,哈苏奈·赛卜阿把另一袋钱也抓在自己的手里,穆萨·艾沃尔的眼里闪现出失望的神情。头领对法伊兹说:
“现在,你该看望你的亲人去了。”
十一
法伊兹看到母亲正在地下室前面等着他。原来母亲听到消息之后,就走出了地下室。这仿佛是在梦里,或者是奇迹般的会见,但无论如何,这是件大喜过望的喜庆事。母亲把法伊兹紧紧地搂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反复念叨着:
“真主,谢谢你……谢谢你,真主……”
齐亚伍和阿舒尔回到家中,合家团聚了,家庭中再度出现惊喜的气氛。在狭小的房间里,法伊兹在他们中间,就象干草垛中的一颗钻石,闪闪发光,照亮了家庭的锦绣前程。霎那之间,生活的希望象泉水般地流淌不止,那样动人心弦,简直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全家人的感情发生了根本变化,整个家庭获得了新生。
法伊兹说:
“成功者必然遭人嫉妒。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肯定多如牛毛,但我是无罪的,有真主作证……”
哈里玛热切地说:
“我相信你……”
“出了什么事呢?……简单地说,就是我熟睡时,贼把车偷走了。我一时不知所措,决定逃跑。也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这样行动了……”
全家人的目光都望着法伊兹,人人喜上眉梢。法伊兹说:
“有好几天,我一直找不到活干。正当我发愁的时候,一位先生救了我。说来话长……之后,我在那位先生家里当仆人,做车夫,从而幸免了一些社会恶习的危害。我从那位先生那里学到了工作的秘诀。自此之后,好运气向我发出了甜蜜的微笑。人不能没有运气,一张彩票使我发了大财,我决计单独干,并且获得了意外的成功……”
阿舒尔颇感兴趣地问道:
“哥哥,你究竟干什么工作?”
“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听说过掮客职业和投机生意吗?……好!我一无商店,二无铺面,于是就在路上、咖啡馆里签合同、做生意。这是一桩十分复杂的事,以后再详细说。但我不期望你们俩也干这一行,我已经为你们的未来设计好了有保障的蓝图……”
全家人高兴得面泛红光,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鸦雀无声,继续听下去。法伊兹说:
“大智大能的真主希望纳基家族恢复他们原来的显赫地位!”
阿舒尔小声地问:
“哥哥,你说的是当头领吗?”
法伊兹笑着说:
“不,不……我指的是体面、尊严!”
齐亚伍说:
“这多好啊!”
“这种贫穷的生活应该改变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当平民百姓了!既不去当羊馆,也不去当脚夫!这是大智大能的真主意志……”
母亲喊道:
“这就是我日想夜盼的啊……”
法伊兹严肃地说:
“既然想好了,那我们就该毫不迟疑地着手去做。我的能力要求我做永无止境的旅行……”
十二
就象四季转变一样,决定性的变化降临了。转眼之间,哈里玛·白尔凯蒂成了一家主妇,她不再去侍候人,也不再去贩卖杂货了。齐亚伍辞去了铜匠铺的搬运工作,阿舒尔也不去给人家放羊了。全家乔迁,临时住在有四个居室的一套房间里。更可喜的是,法伊兹开始在当铺前的一片废墟上建造新住宅。他还买下了一家煤炭代理店,让两个弟弟经营。齐亚伍和阿舒尔坐在办公室里,披着宽大的斗篷,左右两侧不时散发着麝香和龙涎香的浓郁芬芳。
现实与梦境交错在一起,梦境中又夹杂着现实……令人眼花缭乱。当脱下烂缕衣衫、换上华丽服装时,小兄弟俩依然感到茫无头绪、惊魂未定,过了不多时,才真正陶醉在幸福之中。二人走上街,仿佛是要出征作战。兄弟俩的外貌吸引住了人们的目光。观看的人们之间有平民百姓,也有小孩子;有的讽刺,有的祝福;有的开玩笑,有的很认真;有的诚心祝贺,有的挤眉弄眼。在他俩的周围出现了一股自相矛盾的洪流。
法伊兹刚一露面,便以他特有的长处获得了极大的体面,他的地位稳定下来了。在天命面前,所有的人都拜倒在了他的脚下。有多少颗心燃烧着嫉妒的火焰,有多少颗心为无限羡慕所征服,又有多少颗心沉醉在无声的希望之中!
小清真寺长老基里勒·阿里穆和街长尤尼斯·萨伊斯聊天时,尤尼斯·萨伊斯望着阿舒尔说:
“听人们说,这小伙子的相貌很象他的祖先……”
“有差别!纯金与铜外镀金总归不一样!”
十三
坦荡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令人伤脑筋的障碍,那就是小哥俩已经和珐特希娅、舒克里亚念过《开端章》,订婚了。这最初是母亲为他俩安排好的。齐亚伍责备母亲说:
“妈妈,您为什么那样着急呢?”
哈里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对订婚这桩事也心凉了半截,不那么满意了。但是,她满心敬畏真主,讨厌做使她感到害羞的事情。她嘟囔道:
“人各有福分!”
齐亚伍生气地问:
“什么?”
母亲屈从地说:
“俗话说:‘带走她们吧,她们是穷人。真主会让你们富裕起来的!’”
“但是我们在娶她们之前,真主就让我们富起来了!”
“难道说她俩没有算过命吗?”
齐亚伍不高兴地说:
“那是闹着玩的!”
阿舒尔愁眉苦脸,一言不发。他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但他象母亲一样,真心敬畏真主,不愿做感到害羞的事情。哈里玛问:
“阿舒尔,你呢?”
他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我们已经念过《开端章》了……”
齐亚伍喊道:
“不!那是令人遗憾的决定!不,决不能……”
哈里玛果断地说:
“随你的便吧!由你自己去吧,不要依靠我了……”
十四
齐亚伍·拉比阿·纳基拜见街长尤尼斯·萨伊斯,希望他向穆罕默德·阿基勒转达他的歉意。街长仔细端详着齐亚伍那眉清目秀的面庞,发现有些憔悴的征兆。他心想:这小伙子果然背弃了协议和保证,但他仍然谄媚地说:
“你这样作,当然是公正无疑的,除了嫉妒者和仇恨者,谁都不会抱怨你的。”
齐亚伍有意掩饰自己的羞涩表情,说:
“我毫无办法,无能为力。”
“阿舒尔怎么样?”
齐亚伍愤恨地说:
“他是个善良的傻瓜!”
尤尼斯·萨伊斯笑了。他说:
“时光老人将讥笑他天真幼稚!”
十五
齐亚伍解除了婚约,这引起了一场愤怒与讥笑的风暴。善良的人们出于一片好心,纷纷表示不满;居心叵测的人,则怀着憎恨、嫉妒的心理极尽讽刺、嘲笑之能事。齐亚伍的背弃掩盖住阿舒尔的忠诚,诅咒、谩骂声很快朝这个家庭中袭来,纷纷责备这一家残酷、自私、言而无信。顷刻之间,这个家庭的高贵形象便消失在昔日的、无人证实的传说之中。
阿舒尔·拉比阿·纳基来到煤炭代理店,忽然听到一个粗里粗气的声音用命令的口气叫喊道:
“阿舒尔!”
阿舒尔抬头一看,原来是头领哈苏奈·赛卜阿盘坐在他的椅子上,周围站着他的几个保镖。阿舒尔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去,向头领问好。没等阿舒尔坐下,头领便挑衅地对他说:
“纳基的后代,你们尽是些贱货、胆小鬼……”
阿舒尔明白这谩骂是因为什么。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骂齐亚伍,而当着自己的面骂。他知道,这正是对男子汉的考验。遵照母亲的嘱咐,凭着自己的智慧,阿舒尔立即彬彬有礼地说:
“真主宽恕那些罪人!”
“这么快你们就忘记了你们的祖宗、家底,忘掉了你们发疯、卖淫的丑史,难道说穆罕默德·阿基勒不比你们更高尚些吗?”
阿舒尔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
“他是个高尚的人,不久我将加入他的家庭……”
“不会的……”
“但这是真的……”
“那位高尚的人拒绝让他的一个姑娘走运,而让另一个姑娘倒霉……”
“可是我的婚约没有解除!”
“人家那方面解除了!我今天就是向你转达他的决定的……”
阿舒尔一筹莫展,沉默不语了。头领说:
“你们应该弥补你们的过失!”
“我们将按照头领的话去办。”
十六
满载仇恨、苦涩、懊悔的沉重乌云消散了。闪烁着幸运、吉祥光芒的日子来到了。齐亚伍和阿舒尔的名誉恢复了。富丽堂皇的的新住宅在当铺前耸立起来了。哈里玛·白尔凯蒂出门时也坐上了二轮轻便马车。法伊兹·拉比阿·纳基开始了探亲访友活动,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视察一下他的财产。法伊兹是这一切体面和尊严的恢复者。
十七
全家人都很珍视这种体面和尊严。阿舒尔也为解除婚约感到坦然,因为解除婚约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罪名。阿舒尔感到生活幸福,把哥哥法伊兹看成家庭中的天赋奇才。他热切地盼望家庭兴旺,他喜欢华贵,留恋修道院,同时也热爱他家庭的真正荣誉,因为这荣誉使家族的昔日充满着纯洁的芳馨。阿舒尔慷慨解囊,大量周济头领和街长。他还出资修缮了小清真寺,并且整修了道路、牲口饮水槽和学堂。他对平民百姓进行了大量救济,为此母亲对阿舒尔说:
“千万小心,不要引起哈苏奈·赛卜阿的恐惧,把资助平民的事情交给我吧,我会暗地不声不响地把救济物资分发给他们。”
也许最幸福的是齐亚伍,他十分珍视体面、尊严。在办公室里,他严肃认真地工作;在堂皇的住宅里,他才娱乐消遣。当他出门坐四轮马车或轻便车时,十分注意衣着打扮;在外面用餐,则要吃上等饭菜,饮高级啤酒,吸鸦片和服麻醉品。他打心眼里尊崇他的哥哥法伊兹,同时也敬重家里的其他人。他夸口说:
“重要的是要突破常规!”
也许哈里玛是全家中最俭省节约的人,但她也享受着体面和尊严。到了一定的季节,她便去接济平民百姓。珐特希娅、舒克里亚的母亲多次得到哈里玛的恩赐,致使这个女人将过去的旧怨忘了一干二净,变成了哈里玛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十八
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仍在呼唤着阿舒尔到修道院广场去,召唤他去欣赏那里的歌声,或者到他曾经放过羊的旷野上去。阿舒尔的幸福就象天空一样,有时出现一片乌云将太阳遮住。一种难言的忧虑,在他最愉快的时刻朝他袭来,使他心灰意懒,不由得自问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哈里玛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一天,母亲对他说:
“男大当婚!不然,损失该多大呀!”
阿舒尔心中暗喜。他说:
“是啊!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齐亚伍问:
“你还要怎么样呢?”
他吻了自己的手心又吻手背。然而他心想,头领的侮辱就象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上,自己有何脸面去见祖先阿舒尔?在他的幸福之中,还缺少一件根本的东西。他问道:
“为什么这种忧虑能使我们忘记真主赐予的恩惠呢?”
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你那是着了魔,中了邪,我的孩子!”
是的,他确实是碰见鬼了,但那究竟是什么鬼呢?
十九
齐亚伍、阿舒尔爱上了名门大户的两个姑娘。齐亚伍与木材商店老板的女儿赛勒玛·翰沙卜订了婚;阿舒尔与本街阿塔尔的千金阿齐莎·阿塔尔结了缘。在订婚的宴席上,法伊兹表现出了大财主的风度……
充满幸福、吉祥的日子到来了……
二十
一天晚上,法伊兹不期而至……
家里人正坐在会客厅里,厅里放着一个大铜炉,炉内炭火正旺。母亲掐着念珠,阿舒尔抽着水烟,齐亚伍仿佛被麻醉了。此时,室外寒风飒飒,伴杂着蒙蒙细雨。
之所以说法伊兹不期而至,因为他习惯于中午回家,往往装束讲究,专车送来,全家出门相迎。
这天晚上,法伊兹刚一踏进家门,家人便发现这位家庭支柱二目无神,愁眉苦脸。法伊兹坐在沙发上,尽管天气很凉,他却甩掉了肩上的斗篷。哈里玛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怎么啦?”
法伊兹迟钝地咕哝道:
“没什么……”
“一定出了什么事,孩子!”
他满不在乎地说:
“有点不舒服……”
法伊兹垂下了眼帘,沉默不语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不能驾驭生活的一种窘迫神态。哈里玛站起来说:
“我给你煮茶……”
齐亚伍道:
“您睡觉吧!”
法伊兹久久地揉搓着眼,然后说:
“人难免有时想家……”
阿舒尔说:
“今年冬天的天气特别讨厌……”
“比你们想象的还可恶……”
“你的工作太忙了,超出了人的负荷量……”
法伊兹含含糊糊地重复着:
“人的负荷量……”
齐亚伍说:
“人应该休息……”
法伊兹归顺地说:
“我决定了好好休息一下。”
客厅内一片沉寂。片刻过后,法伊兹站起来说:
“我要上床了……”
他朝自己的床边走去……
哈里玛端着一杯热茶,跟着法伊兹走过去。
烛光高照床头,法伊兹已经和衣入睡。哈里玛说:
“你怎么也不换换衣服?”
突然之问,茶杯从她的手中跌落下来,接着,她大喊一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二十一
全家站起来,凝视着法伊兹,人人神色茫然,呆若木鸡。
法伊兹翻白着眼,面无表情,犹如千年僵尸。他的左胳膊从软床边上耷拉下来,只见波斯地毯上滴了一滩血,长衫上插着一把金柄匕首。齐亚伍在窗子紧闭的房间里的床铺、沙发和柜子下进行着搜寻,他喊道:
“不可能啊……这是怎么回事?”
哈里玛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快请医生去!”
阿舒尔喊道:
“江湖医生?”
他飞也似地离开了房间。哈里玛开始喊叫起来。齐亚伍对母亲说:
“他还活着!”
母亲大声说:
“不行了,孩子!你为什么自欺欺人?”
江湖医生立刻赶来了,尤尼斯·萨伊斯和基里勒·阿里穆长老紧紧跟在后面。接着,翰沙卜和阿塔尔两家的男男女女也闻讯赶到了这里。
江湖医生边后退边说:
“真主恩赐他以永生。”
霎那之间,一场风暴席卷了这座雅致的新住宅……
二十二
将近午夜,当局派人来了,向家属和仆人进行了调查,并且详细地查看了各个地方……
警察分局长说:
“你们有什么怀疑?”
哈里玛说:
“一直到昨天,他还好好着呢。”
“你们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不知道。”
“他原来干什么?”
“他原是个买卖人,当中间商兼做投机生意……”
“他的工作地址在哪里?”
“没有固定的地点。在山脚下,有他的一个行情调查办公室……”
“关于他的伙计和雇员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一无所知。”
“怎么会这样?”
“这是实际情况,就这么多!”
二十三
当局宣布:法伊兹·拉比阿·纳基自杀丧命,其原因尚待调查。
尽管法伊兹是自杀,但依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把他安葬在舍姆苏·丁的墓旁边。
二十四
法伊兹·拉比阿·纳基为什么自杀呢?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全家人,撞击着他们那痛苦、烦乱的心。街长尤尼斯·萨伊斯已经说过,警察局认真地进行了调查、研究。然而,为什么到最后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呢?他们为什么那么瞎,一线光明都看不到呢?
法伊兹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对自己的工作严加保密。但他隔段时间就回家看看,为家庭增添了欢乐、喜悦,并且为现在和将来带来了新的希望,直到他最后一次回来,他才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使他变成这个样子,死神向他突然袭来……
哈里玛痛哭着说:
“我们要遭磨难了……”
齐亚伍问道:
“奥秘在哪里?……我都快憋疯了!”
阿舒尔说:
“奥秘难以揭穿,人不会无缘无故自尽……”
二十五
兄弟俩一致同意把查看死者的行情调查办公室作为了解死者秘密、交往及其财源的第一步。二人就此与警察局达成了协议。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宽敞的庭院延伸至山脚下。引起人们注意的是,房子里有许多床,还有大量的古玩、华丽的服装和地毯,此外,院内有放酒和麻醉品的仓库。他们打开了仓库门,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他们查遍了室内外各个角落,既没有发现合同、信函,也没有纸张本子,连一分钱都没有找到。兄弟俩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感到迷惑不解。
阿舒尔问道。
“这意味着什么?”
齐亚伍问:
“哥哥的财产哪儿去了?”
阿舒尔问检查员:
“你们还了解其它新情况吗?”
那个人回答说:
“一点线索也没有……”
二十六
查看归来,一无所获,齐亚伍和阿舒尔不禁惊慌失措。这个谜更加难猜了,深奥之外又罩上了一层云雾,全家人忧心如焚。法伊兹离家之前,他对兄弟俩的生活是不担心的,因为兄弟俩有煤炭代理店和两座漂亮的住宅。然而法伊兹的钱财到哪儿去了呢?他的生命是怎样送掉的呢?齐亚伍思考着,然后说:
“也许他丧失了财产才自杀的……”
阿舒尔反驳说:
“既使是那样,他还有代理店和两座住宅,他何必要去自杀呢?”
齐亚伍迷惑不解地摇摇头,说:
“那他为什么自寻短见呢?”
二十七
法伊兹的自杀引起了酒馆里的醉汉们的注意。酒店老板齐·阿勒巴耶说:
“象法伊兹这样的人,为什么自杀呢?”
街长尤尼斯·萨伊斯说:
“决不是因为破产!他留下的财产足以使他当本街最大的富翁之一……”
齐·阿勒巴耶用挑拨的口吻说:
“你作为当权人之一,无疑你是了解情况的……”
尤尼斯·萨伊斯不能宣布法伊兹是破了产,于是用告诫的口气说:
“他们正在调查所有与他有关的人。”
正在这个时候,头领哈苏奈·赛卜阿嘲笑地说:
“有一个比破产更重要的原因……”
所有的脑袋都十分敬重地朝他转过来,只听他哈哈大笑道:
“神经错乱!……在他们的血统里,有神经错乱的根子,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就是他们那位神圣的老祖宗,不也是个被抛弃的婴儿和盗贼吗?”
二十八
纳基家族的生活沉闷而悲凉,结婚日期自然推迟了。齐亚伍、阿舒尔照常地生活着,然而幸福、美好的红火炭已经熄灭了。哈里玛悲伤不已,守在房中,杜门不出,每日顶礼膜拜聊以自慰……
二十九
一天晚上,严冬的寒鞭抽打着街道,尤尼斯·萨伊斯大叔来到了哈里玛家,警察分局局长和几个侦察员跟在后面。宾主坐在客厅里之后,分局长问道:
“煤炭代理店和这两座房子是谁的?”
齐亚伍答道:
“原是长兄法伊兹的,我们是从他那里继承下来的。”
“把财产证拿来看看。”
齐亚伍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银白箱子。分局长接过证书看了看,然后转眼望了望哈里玛和她的两个儿子,说:
“所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的……”
谁也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示。尤尼斯·萨伊斯说:
“商店和固定资产都属于别人,不是法伊兹的,因此,你们无权占有……”
齐亚伍喊道:
“这是什么意思?”
街长说:
“真主命令你们立即交出商店和房子……”
“无疑是把事情弄错了!”
“法伊兹已经卖掉了全部财产,新主人已经呈交了合同,这是千真万确的!”
阿舒尔惊慌失措地问道:
“您说的当真?”
分局长语气坚定地说:
“我们这个时候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是我们连想都没想到的事!”
“但却是勿容置疑的事实……”
齐亚伍焦急地问:
“那么卖的钱在哪里呢?”
“只有真主和自杀者知道……”
分局长沉默片刻,补充说:
“也许是出售,也许是在疯狂赌博时就卖掉了。关于死者的不法行径,我们还在调查!”
齐亚伍说:
“这完全出乎想象!”
阿舒尔说:
“那是一种犯罪、盗窃!”
分局长问:
“那么,他为什么不报告失盗,却要自杀呢?”
“局长阁下,这里面有犯罪行为。”
“这是一系列的犯罪行为!……但必须首先搜查!”
三十
全家人心悲欲碎地等待着宣判死刑。分局长回过头来又说:
“这里面有一系列的犯罪行为,严重的罪行……跟我们一起走吧……”
哈里玛声音颤抖地说:
“到哪儿去?”
“到警察分局去……”
尤尼斯·萨伊斯说:
“一定要进行彻底调查……”
阿舒尔问:
“我们是被告吗?”
分局长坚定地说:
“你要忍耐!全靠真主……”
三十一
调查的过程漫长而复杂。根据调查结果,将全家人在分局拘留室扣押一个星期。但是,根据证人提供的证据,证实他们与法伊兹在外面的活动毫无关系,于是宣布他们是无辜的,随后将他们释放了。三个人带着耻辱的罪名回到街上,他们无家可归了。
三十二
就象发霉东西的臭味一样,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他们人还没回,消息早已传遍了全街,老老少少,亲疏敌友,都知道了法伊兹卖了驴和车,开始了冒险活动。他还在妓院、赌场、酒馆、烟馆投资入股。他用假想的财产进行赌博,赌输了,就用美人和大烟把对手引诱来,将之杀死,夺其金钱,然后将尸首埋在大院里。在最后一次赌博中,他把钱全部输光了,之后被迫签订出售合同,接着用他的家产赌博,也输掉了。因为对手带着钱逃掉了,他没有能够将对手干掉。一切都输光了,眼看他的秘密有被揭露的危险,他就自杀身亡。保安人员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也许写信的就是一个同案犯,信中揭露出了犯罪的秘密和掩埋尸首的地点。
就这样,法伊兹的可耻勾当被揭穿了,他发财和自杀的秘密也弄清楚了。
三十三
娘儿三个身背耻辱回到了本街,他们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他们的灾难成了幸灾乐祸者的口头传闻,同时也使一些好心人感到触目惊心。这场灾难的烟火也烧到了赛卜阿、阿勒巴耶和阿基勒的身上。人们恨透了那家人,纷纷朝他们啐唾沫,挥拳头。他们连忙朝地下室跑去,然后悄悄沿着小路,奔向墓地安家……
小清真寺长老基里勒·阿里穆谢赫出面为这家人说情,说:
“你们不要趁火打劫!”
哈苏奈·赛卜阿喊叫道:
“住口,你这个叛教徒!不然,我就用你后娘的头巾把你勒死!”
翰沙卜和阿塔尔的家属率先与他们脱离了关系……
三十四
这个被驱逐的家庭住在舍姆苏·丁墓地的守墓室里。他们口袋里没有几文钱,而他们的心中又充满了新的烦恼,他们忘却了死亡与破产的惆怅。一个个呆若木鸡,哈里玛的双眼里也失去了神采。他们相互依偎着寻求平安,他们一无所有,寒风在荒冢间盘旋咆哮,他们只有借自己的心脏跳动取暖。齐亚伍突然喊叫道:
“狗!”
哈里玛哀求道:
“还是想想我们自己的事情吧……”
齐亚伍苦涩、自嘲地说:
“我们只有和土地爷打交道了……”
母亲说:
“和死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
阿舒尔疑惑不解地问:
“难道我们非要离开我们的大街吗?”
哥哥回答说:
“那你回去吧,用他们的唾沫洗脸去好了!”
阿舒尔不服气地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讨饭去吧……”
斗室外,寒风凛冽,在荒冢之间呼啸怒号……
三十五
第二天,这家人显得平静而呆板,他们又陷入了新的烦恼之中。哈里玛·白尔凯蒂说:
“我们再也不能白白浪费时间了……”
齐亚伍接过母亲的话题,说他们没时间,没金钱,没朋友,什么都没有。母亲问:
“那么,我们该到哪儿去呢?”
齐亚伍答道:
“真主的天国是无边无际的……”
阿舒尔说:
“我们就在这守墓室里呆着吧,这儿离我们那条街不远,有机会就回去……”
齐亚伍轻蔑地说道:
“回去?”
“是的,终有一天要回去的,更重要的是,离开我们那条街,我们是无法生活的……”
面对着兄弟俩的争辩,母亲说:
“我们至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齐亚伍说:
“昨天晚上,我眼都没合,我一直在想事,就连死神也听到了我思想的脉搏。我下决心,决定……”
“决定怎么办?”
“不在这里呆下去了……”
母亲佯装听不懂他的话,说:
“我真想到远市区街头去,仍然干原先那活儿……”
阿舒尔说:
“我还去卖水果……”
齐亚伍发现母亲和弟弟佯装不懂他的话,他感到很不高兴。他强调说:
“就是被迫和你们分离,我也要走……”
母亲问道:
“上哪儿去?干什么?”
齐亚伍继续说:
“不知道!我要向天命挑战……”
母亲伤心地问:
“就象别人那样做吗?”
他坚持说:
“不!办法是很多的……”
“举个例子!”
“我不是圣人……”
阿舒尔温和地说:
“和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彼此需要,相依为命!”
齐亚伍最后固执地说:
“不!事情就这样决定吧……”
三十六
齐亚伍告别了母亲和弟弟匆匆离去,哈里玛眼淌着泪水送别儿子。儿子走得那么快,致使母亲来不及感到难过,就不见他踪影了。
哈里玛和阿舒尔母子俩开始了艰难困苦的生活。哈里玛就象要饭的一样,给人拆洗衣服、卖酸泡菜;阿舒尔则卖水果,背着篮子走街串巷。仿佛娘儿俩已商量好:要忍耐,不要叫苦,不要思念过去,然而历历往事并没有从娘儿俩的内心深处消失。他们不能忘怀那有许多居室的套间,不能忘记那富裕的生活、漂亮的马车和阔气的办公室。他们无法忘掉那宽大的斗篷、讲究的念珠和麝香、龙涎香的芬芳,不能忘却那甜言蜜语。阿舒尔忘不掉阿齐莎·阿塔尔蒙着面纱流露出来的恬静微笑。他们还记得,尤尼斯·萨伊斯跑来谄媚,说着动听的奉承恭维话:“前额放光的人哪,真主赐予你以幸福。”哎!法伊兹,你为自己和我们干了些什么呢?就连神经错乱的疯子贾拉勒都没干过杀人灭口、销尸匿迹的丑事!究竟是哪方妖魔驱使着名门显贵的子孙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阿舒尔总是在他放过羊的旷野上度过他的休息时间。那是一代恩师阿舒尔来过的地方。他喜欢他那位祖先,他向往祖先那个时代,崇拜祖先的恩德和力量。难道他不也象祖先那样喜欢从善,希望拥有力量吗?但能用那种恩德和力量干什么呢?在祖先的手中已经创造过奇迹,而他呢,只能卖卖青瓜和蔬菜!
一天晚上,阿舒尔悄悄地来到了修道院广场。天色漆黑,只有几点星光照路,他的目光在桑树和古墙的阴影之间徘徊。他坐在当年纳基坐的那个老地方,静心地欣赏歌曲。难道真主不留心人们的行动吗?究竟是什么时候将门打开了,把墙推倒了呢?他想问问他们,法伊兹为什么犯了那么多罪?我们这条街怎么落到如此悲惨、被人蔑视的地步?为什么那些自私鬼和罪犯却享尽幸福,而善良、忠厚的人们却总是遭殃呢?为什么平民百姓们睡觉时会发出唉声呢?
此时,天空中充满了歌声……
世间纵有虐待、压迫、冷落之耻,
却比不上撕毁那山盟海誓。
三十七
哈里玛暗自思忖,阿舒尔常常显得心神不定,心不在焉,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在连遭不幸的情况下,他能生活下去吗?
母亲怜悯地问他:
“阿舒尔,你在想什么呢?”
阿舒尔没有回答。母亲又问:
“给你娶媳妇,免得你孤独寂寞,好吗?”
阿舒尔笑着说:
“我们连饭都吃不上,用什么养活别人呢……”
“那么,有什么事情扰乱你的心呢?”
阿舒尔老老实实地说:
“没什么,妈妈……”
就相信他的话吧!究竟是什么东西占据着他的心呢?他在思考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生活,因此他感到恐惧、忧虑……
三十八
一天夜里,阿舒尔感到很不愉快。时值春令,最适合于在坟场露天坐着歇息。夜空广阔,装点着不计其数的星灯。母子俩正吃晚饭,有干酪汁,还有黄瓜。阿舒尔说:
“有时候,我问自己,齐亚伍在做什么……”
哈里玛叹息着说:
“他把我们都忘了……”
阿舒尔沉默下来,坟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阿舒尔咂嘴声和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之后,他说:
“我担心他在干法伊兹以前干过的那些事……”
母亲责怪道:
“死人已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记的教训……”
“妈妈,可是我们却常常忘掉……”
“这就是使你常常担惊受怕的事吗?阿舒尔!”
在苍茫的月光下,阿舒尔点头表示回答。他问道:
“法伊兹为什么倒下去了?我祖先贾拉勒为什么成了疯子?哈苏奈·赛卜阿为什么加害于我们?”
“难道我们还不够烦恼吗?”
“那是一连串的烦恼……”
哈里玛求真主保佑。她说:
“他是个魔鬼!”
“是啊!但是,他为什么可以毫不费力地使我们陷于危险境地呢?”
“他在信士们面前失去了信任……”
阿舒尔又沉默起来了。吃罢晚饭,他开始抽起水烟来。狗叫得更加厉害了,简直成了狂吠。他突如其来地说:
“妈妈,我的看法是:魔鬼已经胜利地抓住了我们的弱点……”
哈里玛求真主保佑,将那恶魔赶走。阿舒尔继续说:
“我还有个看法,我认为我们的弱点由两种贪欲构成:其一,是爱钱喜财;其二,是想统治人……”
哈里玛喃喃道:
“也许这两条是一回事……”
“就是钱和势……”
“在你祖先时代,与此相反……”
阿舒尔以神奇的口气重复着:
“我的祖先……”
母亲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问:
“他缺少什么呢?”
“缺少?”
“我是说为什么与此相反呢?……”
“罪过不在他身上……”
阿舒尔急忙说:
“当然喽……”
他暗自问,自己还缺少什么呢?在他的祖先去世之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崇高的希望破灭了呢?既然世间有错误,那么就一定有正确;既然有一次正确,必然会有第二次正确。如果说正确的被颠倒了,那么我们可以保证今后不再被颠倒。
哈里玛又问道:
“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使你担心吗?”
三十九
不!阿舒尔不甘心自己总是沉没在忧愁之中。每天到旷野上呆一个小时,又在修道院广场呆上一个或两个小时,他怎么能甘心这样度日呢?他怎么能够甘心缩着身子,任凭红火炭燎烤呢?他怎么会情愿长期梦幻联翩呢?他怎能甘心这样地过夜呢?他只相信祖先阿舒尔·纳基。
在旷野沙漠上,他画出了一条道路。在星光之下,他想象着那条路直通修道院广场。他和这条路谈论着他的起居情况,那条路变得象一堵古墙,那样坚固、雄伟、壮观。
四十
阿舒尔在迪拉赛市场上徘徊了好久。本街许多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都在那里流浪,就因为这一点,阿舒尔常常躲着市场走。为了避开迪拉赛市场,今天他拎着个篮子,经过平民眼前时,他大声叫卖黄瓜。有些人便立刻认出了他,齐声喊道:
“阿舒尔师傅!”
有一个人挖苦说:
“嘿!真新鲜!刽子手的弟弟卖黄瓜……”
阿舒尔粗糙的面孔上绽出笑容,朝人们走了过去,伸出手说:
“难道你们象其他人一样拒绝这只手吗?”
人们和他热烈握手。其中一个人说:
“那些该死的玩意儿……”
另一个人说:
“我们觉得你是好人。”
“你那善良的母亲好吗?”
阿舒尔说:
“见到你们,我的游魂就回到了故乡……”
他在他们中间度过了洋溢着温暖、热情的幸福时刻。自打那天起,阿舒尔再也没有中断过与迪拉赛市场的联系。
四十一
由于和平民百姓的不断接触,阿舒尔的胸中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浑身充满力量,这力量冲击着他的心壁,几乎要冲出体外来。这种力量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就象昨天的法伊兹、今天的齐亚伍那样,阿舒尔正在向前景不明的未来挑战。然而他开辟的是另外一条道路,通往更远的天地。他勇敢地投身于对未来的挑战之中去,仿佛命中注定他要进行冒险、赌博和征服难关。他带着一种妖术,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他和死神结成了密友,阿舒尔在梦中梦见一个人,他认定那就是阿舒尔·纳基,尽管他向他微笑,然而可以听到他以清楚的责备的语气问道:
“用我的手,还是用你的手?”
那个人重复了两遍。好象阿舒尔明白他所问的意思,于是答道:
“用我的手!”
纳基一直微笑着,但却象生气似地隐去了,留下一片旷野。
阿舒尔醒来了,自问道,祖先问的是什么意思?自己回答的又是什么意思?他百思不解其意,但他的心却充满了信心、乐观和勇气。
四十二
有一天,阿舒尔在市场上把这个问题向平民百姓提了出来。他说:
“用什么可以把我们带回到原先那个时代去呢?”
不止一个人回答道:
“只有阿舒尔·纳基回来!”
他微笑着问:
“人死了,能回来吗?”
其中一个人哈哈大笑着回答说:
“能!”
阿舒尔坚定地说:
“只有活人才活着。”
“我们是活人,但我们无法生活……”
阿舒尔问道:
“你们缺少什么?”
“发面饼……”
阿舒尔说:
“还缺咖啡!”
“发面饼是最容易弄到的……”
“不!”
有一个人问他:
“你是个坚强有力的巨人,你想担当头领吗?”
另一个人说:
“可不久,你就会象瓦希德、贾拉勒、萨马哈那样倒台。”
第三个人说:
“或者象法特哈·巴布那样被杀死。”
阿舒尔说:
“就算我成了一位好头领,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都可以借你的光,享享福!”
另一个人说:
“你好不过一个小时!”
阿舒尔问:
“就算你们能在我的手下享到一点幸福;我不在了,你们又怎么办呢?”
“你把老传统习惯统统恢复……”
一个人说:
“对我们合宜,未必对你有利!”
阿舒尔微笑道:
“此话有理。”
平民们哈哈大笑起来。阿舒尔又说:
“但你们要自信!”
“我们有什么用?”
阿舒尔关切地问:
“你们能保密吗?”
“看在你的面上,我们能保密!”
阿舒尔严肃地说: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你们人手一根大棒子……”
大家一阵长笑。之后,有一个人指着阿舒尔说:
“不用说,这个人是个疯子,所以我喜欢他……”
四十三
有人敲守墓室的门。吃罢晚饭,阿舒尔和母亲坐在一起,围着毯子,借以抵御冬季的严寒。阿舒尔站起来去开门,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当即喊道:
“齐亚伍哥哥!”
哈里玛·白尔凯蒂上去把齐亚伍搂在怀里,全家人沉醉在一片惊喜的热烈气氛之中。不久,他们从醉意中苏醒过来,坐在薄薄的褥子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亚伍脱去他那深色的斗篷、绿色的长靴,摘去他那漂亮的围巾。看上去,他健康、精神、幸福。阿舒尔的心不禁一抖,忧虑油然而生。哈里玛中断了自己的猜疑,脸上露出了微笑和温情。齐亚伍沉默片刻之后,说:
“日子真长啊!”
然后又笑道:
“天又是多短呀!”
哈里玛热泪盈眶,喃喃道:
“齐亚伍,你把我们全忘了……”
齐亚伍面部表情苦涩,而内心却得意地说:
“生活艰苦,远远超出了想象……”
谈“现在”的时候到了,但开始时,哈里玛和阿舒尔都不愿意谈现在。眼前的情景使母子俩想起了过去的情形。往事件件,记忆犹新,余悸仍在。齐亚伍看出了母亲和弟弟的顾虑,便说:
“真主终于救了我们!”
为了避免冷场的尴尬局面,哈里玛说:
“赞美真主……”
母亲用希望的目光望着齐亚伍。齐亚伍从容不迫地说:
“现在我是布拉克区最大饭店的经理……”
他兴奋地望着阿舒尔问:
“你看怎么样?”
阿舒尔用毫无生气的语调说:
“好嘛!”
“我看出了你正在想什么!”
阿舒尔问:
“难道有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吗?”
“但很平常。不过和法伊兹的悲剧完全不同……”
“那是我所预料到的。”
“我开始在饭店当服务员。因为我会读会写,之后我就当上了文书。后来,我与饭店老板的女儿产生了感情……”
为了使自己的话讲得透彻,齐亚伍沉默了很久,然后继续说:
“开始我真怕向她的父亲提出求婚而使我失掉一切,不料想,我的要求正合她父亲的意愿。于是我们结了婚,我就成了这家饭店的经理,而且是真正的经理……”
母亲低语道:
“真主默助你取得成功……”
齐亚伍久久地望着阿舒尔,问道:
“你不相信我的话?”
阿舒尔急忙说:
“不……”
“难道你不想把法伊兹的悲剧从你的记忆中抹掉吗?……”
“那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我走的可是另一条路。”
“赞美真主……”
“你相信我吗?”
“相信。”
齐亚伍得意洋洋地说:
“我走运了,我立刻想到了母亲和弟弟……”
哈里玛·白尔凯蒂说:
“真主保佑你。”
“那是因为我没有放弃原来的梦想。”
阿舒尔问:
“原来的梦想?”
“回我们那条大街去!恢复我们的体面,让那些向我们脸上啐唾沫的人反过来向我们致敬……”
阿舒尔坚决地说:
“哥哥,放弃你的旧梦吧!”
“真的吗?你怕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们即使成了富翁,也失掉了真正的尊严。”
齐亚伍愤慨地说:
“什么是真正尊严?”
阿舒尔能把自己的理想告诉齐亚伍吗?更何况阿舒尔一点儿也不相信他。阿舒尔可以把自己的理想谈给平民百姓,却不能向鲁莽的齐亚伍透露半分。阿舒尔表情苦涩地回答说:
“那就是我们过去失去的东西。”
齐亚伍轻蔑地晃了晃肩膀,不高兴地说:
“无论如何,现在你俩应该告别陪伴死人的生活了。”
阿舒尔坚决地说:
“不能!”
“不能?……你不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
“这是神经错乱,发疯。”
“钱是你妻子的钱,与我们毫无相干。”
“你在伤害我。”
“齐亚伍,对不起!就让我们这样过吧!”
“你仍然不理解我!”
“不!我自信我很理解你。”
齐亚伍极为生气地说:
“我不能丢下母亲不管。”
哈里玛急忙说:
“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不能丢下你弟弟……”
“您也不理解我!”
母亲说:
“真主保佑!但我不能丢下你弟弟,就让时间来处理这件事吧……”
“你们要在死人中间住多久?”
“我们不象原先那样穷了,我们的情况在一天天地好转……”
齐亚伍坚强有力地说:
“现在,我可以把你俩体面地送回我们原先住的那条街上去……”
哈里玛乞求地说:
“就让时间来处理这件事吧……”
齐亚伍低下了头,自语道:
“多失望啊!”
四十四
齐亚伍离去之后,哈里玛说:
“阿舒尔,我们坚决回绝了他。”
阿舒尔固执地说:
“一定得这样才行。”
“你不相信他的话吗?”
“不。”
“我相信他。”
“我认为他误入了斜门歪道。”
“法伊兹的悲剧还不足以教训他吗?”
“我们的家史就是一部章章不走正路,充满悲剧和失败的教科书……”
“但我相信他。”
“随您的便!”
母亲思考片刻,然后问:
“你为什么认为他不忠实可靠呢?”
阿舒尔遗憾地说:
“不!他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忠实可靠……”
“难道他不能和你们联合起来吗?”
阿舒尔心平气和地说:
“他不象我认为的那样忠实可靠。”
是啊,齐亚伍来不逢时,因为阿舒尔经过长期努力之后,正准备跨出决定性的一步……
四十五
一个不平常的日子,街上依旧过着平日那种忧愁的生活。冬天已经过去,从地下室钻出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身披蓝色长袍,头戴咖啡色小帽,手提着一根棍子。他大模大样,从容不迫、信心百倍地步行在大街上,仿佛刚离乡不久而归似的。第一个看到他的是穆罕默德·阿基勒。他惊愕地望着那个人:
“谁?……阿舒尔!”
阿舒尔稳重地说:
“您好,穆罕默德大叔……”
时隔不久,人们的目光从店铺、窗子和街道的各个角落一齐惊异地朝那个人望去。他谁都没瞧,闯开一条路,进了咖啡馆,哈苏奈·赛卜阿正盘腿坐在长凳上。街长尤尼斯·萨伊斯和小清真寺长老基里勒·阿里穆谢赫坐在一个角落上。阿舒尔进来了,人们茫然地望着他,而他却径直朝一个角落走去,并问候大家:
“你们好!”
没有一个人回答。显而易见,霸王哈苏奈·赛卜阿正等着阿舒尔特意向他致以充满热情的问候,而阿舒尔却毫不在意地走到一个座位旁边,坐了下来。见此情景,人们预感到要出事了。哈苏奈·赛卜阿忍耐不下去了,粗鲁地问道:
“小子,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阿舒尔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叶落归根,人总要回自己的家。”
赛卜阿喊叫道:
“然而你是被不光彩地赶出去的。”
阿舒尔从容镇静地说:
“那是不公道的!不公道的事情一定要结束……”
基里勒·阿里穆长老干与说:
“你到我们的头领那里赔个不是吧!”
阿舒尔冷淡地说:
“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尤尼斯·萨伊斯说:
“我们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阿舒尔挖苦地说:
“你说对了!”
这时候,哈苏奈·赛卜阿叉着双腿站在地上,警告式地问道:
“如果你不求得我的谅解,你回来依靠谁!”
阿舒尔声音宏亮地回答道:
“依靠大慈大悲的真主!”
赛卜阿喊叫道:
“你给我滚开!不然,用担架把你抬走。”
阿舒尔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他那根棍子。咖啡馆的侍童急忙跑了出去,去呼唤头领手下的人。其余的人惶恐而逃。赛卜阿抓住阿舒尔的棍子,阿舒尔抓住赛卜阿的棍子,两根棍子一来一往,猛烈撞击着破旧的墙壁,一场十分激烈、残酷的搏斗发生了。
头领手下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见此情景,人们纷纷躲藏起来;店铺匆忙关上门;窗口、阳台上站满了观战的人。
突然事件就象地震一样袭击了这条大街。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一场奇袭。平民百姓们从废墟间、胡同里呐喊着冲了出来。有的人手持砖头瓦块,有的举着凳子、棍棒,洪流般地向霸王赛卜阿手下人冲去。霎那之间,头领手下的人转攻为守。阿舒尔狠击赛卜阿的小臂,棍子从他手中跌落下来,阿舒尔当即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把头领的骨头挤得咯咯直响,接着将他举到头上,朝大街摔去,只听扑通一声,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王威风扫地,丧失了知觉。
平民们把头领的打手们团团围住,只见棍棒、砖瓦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去,逃掉的打手算是幸运者了。不到一个小时,大街上只留下平民百姓和阿舒尔了。
四十六
从参加的人数看,这是本街上空前未有的一场大规模斗争,其中平民百姓占了绝大多数。这大多数人突然集合起来,拿起棍棒,冲出房舍、店铺,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撕破了罗网,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头领宝座又回到了纳基家族手里,阿舒尔当了头领,由他组织的民团,第一次囊括了本街平民的大多数人。从此以后,没有发生过暴乱,平民紧密地团结在头领阿舒尔的周围,阿舒尔象一座雄伟的建筑物耸立在平民之间,人们用建设的眼光望着它,全然没有毁坏的想法。
四十七
一天晚上,尤尼斯·萨伊斯和基里勒·阿里穆来会见阿舒尔。这两个人显得惶恐不安,神情恍惚。街长尤尼斯·萨伊斯说:
“希望不要再发生需要警察干预的事情……”
阿舒尔愤愤不平地说:
“在你的眼皮底下,有多少起犯罪行为,都需要警察干预……”
街长殷切地说:
“很对不起!你是最了解我们情况的人。我想提醒你,你打败了他们;但是,明天你将在他们的怜悯下生活!”
阿舒尔信心十足地说:
“任何人都不会怜悯任何人……”
基里勒·阿里穆谢赫同情地说:
“过去只因为他们分散、软弱,不团结,所以才受到欺压……”
阿舒尔信心更足地说:
“我知道,他们比你好,我和他们在旷野上相处许久,公正是最好的药物……”
尤尼斯·萨伊斯迟疑片刻,然后问:
“士绅、富豪们的命运如何?”
阿舒尔明确有力地回答道:
“我喜欢公正胜过喜欢平民百姓,同时也胜过讨厌士绅显贵……”
四十八
阿舒尔·拉比阿·纳基为实现自己的梦想,不遗余力地奋斗着。他梦想着把平民百姓吸引到他这方面来。在旷野上,他用通过讲怕鬼的故事的方法,把一帮无家可归者、流氓、扒手和乞丐组织起来,成立了本街有史以来的最大的民团。
时隔不久,士绅显贵就和平民百姓的待遇一律平等了,规定士绅显贵要纳重税。这使许多人不满意,纷纷离开这条街,迁往没有头领的区、街去。阿舒尔规定平民们必须做两件事:其一,要让自己的儿子练习武艺,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以防受恶棍和冒险鬼的欺凌;其二,每个人要从事一种职业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并且纳税。阿舒尔首先从自己做起,他又开始贩卖水果了。他和母亲住在一套小房间里。就这样进入了强盛、廉洁的鼎盛时期。基里勒·阿里穆谢赫只有赞扬他,宣传他处事公正。尤尼斯·萨伊斯也这样作了。但是,阿舒尔怀疑这两个人居心叵测,他相信,当向逃亡的人员摊派征税的时候,名流士绅曾向他俩送礼,二人感到为难。
不久,基里勒·阿里穆迁出了本街,艾哈迈德。拜尔卡特谢赫替代他当了小清真寺的长老。尤尼斯·萨伊斯接到了警察分局的指派令,他也不可能再离开这条街了。他独自坐在自己的店铺里,含含糊糊地说:
“这条街上只剩下垃圾了!”
尤尼斯·萨伊斯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酒馆老板齐·阿勒巴耶。齐·阿勒巴耶忧心忡忡地说:
“这种情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尤尼斯·萨伊斯说:
“和野兽在一起,是没有生存希望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谈论他的祖先时代。忍耐吧!只有依靠真主,忍耐……”
四十九
阿舒尔重修了小清真寺、道路、牲口饮水槽和学堂,并且建了一个新学堂,足以接纳平民的儿女们读书。此外,他还干了一件不曾有人敢干的事情:他和承包商达成协议,拆除贾拉勒的宣礼塔。这一举动,解除了许多人心头上的畏惧,他们整天担心塔里的鬼怪发怒。这位新头领是不怕鬼的。在这条街上,他就是宣礼塔式的巨人,但同时,他主张公正、廉洁、安定。他没有向其他街上的任何头领挑战。有人向他挑衅时,他就教育他,让他成为其他人的榜样,无须争斗,就让他拥有权势。
五十
哈里玛·白尔凯蒂认为,阿舒尔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齐亚伍衣锦归来。他想赎回煤炭代理店,还想在弟弟的门下成为一名显贵绅士。但是,他没有得到弟弟的支持和鼓励,无可奈何,只有回那座饭店安身。
哈里玛建议阿舒尔结婚,她说:
“在我们这条街上,还有不考虑自己终身大事的显贵士绅吗?……”
回想起翰沙卜和阿塔尔两家的往事,阿舒尔不由得十分生气。他对母亲说:
“妈妈,我觉得你总想过得比现在还好……”
母亲说:
“你不该难为自己!”
阿舒尔拒绝道:
“不……”
他口气坚决。那不是真正的有力的拒绝,只不过是用来掩盖内心的软弱罢了。某些时候,阿舒尔是何等向往安逸、舒适的生活和漂亮的服饰啊!又是多么渴望家庭生活和娴俊的少女啊!因此,他说话显得不坚决、有力。他对母亲说:
“我决不亲手将自己兴建的大厦捣毁!”
他是自己主动拒绝的,而不是听了平民的意见才这样做的。
阿舒尔想胜过他的祖先。他的祖先依靠自己的本领,将平民们组织起来,化成了一股不可征服的力量。他将象那堵古墙一样来维护他的祖先。他再一次有力地说:
“不……”
五十一
阿舒尔克制了自己,取得了最辉煌的胜利。经过亲自相看之后,阿舒尔和阿德拉特·马师泰的女儿白希娅结了婚。贾拉勒宣礼塔连根拔掉之夜,整条街欢腾起来,载歌载舞,经久不息。夜半之后,阿舒尔到修道院广场上,独自欣赏星光和歌声。天气暖和,他心情舒畅,盘坐在地上。这是他生活中难得的时刻,眼见周围一片光明。他再也不抱怨这个人,或那种思想,也不再抱怨时间或空间了。神奇的歌声表达着他心中的欢悦,仿佛他已经明白,他们为什么关上门,为什么用波斯语久歌而不停息了。
黑暗之中传来大门嘎嘎的响声,阿舒尔惊慌失措地望着那巨大的门。那门轻而稳地开了,从门里悄然闪出一个修道士的身影,他靠近阿舒尔,小声地说:
“准备好笛子和鼓,明天,长老将走出他幽居的地方,带着他的光彩穿行这条街。每个青年要准备一根竹棍和一些桑椹。请备好笛子和鼓吧……”
阿舒尔回到了星光、歌声、夜色、古墙的世界里,他按住自己的眼睫毛,便沉入了夜色的波涛之中。因为沉醉在灵感与力量中了,所以站起来时有些发抖。他心里说:不要着急!总有一天门会打开的,向那些用儿童的清白和天使的决心与生活搏斗的人们致敬……
不计其数的歌喉唱道:
昨天黎明的时候,
他们解脱了我的悲伤;
在难熬的黑夜里,
他们让我的生命重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