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虚极,守静笃”的元始之美
本章在对讽经腔旋律形态的分析中,有意采用由语言性到音乐性为序,从它的起点语言——直接表达人类思想的符号系统——到它的终点音乐——直接表达人类情感的音声系统之间,恰恰有两个渐进中的临界点:即从白到诵的临界点——直诵,从诵到韵的临界点——〔步虚韵〕和〔澄清韵〕。这两个临界点既有其前、其后的特点,又没有其前、其后的特点,正象冰与水、水与气处于温度的临界点时,一个似冰非冰、似水非水;一个似水非水、似气非气一样,直诵既是白又不是白,既是诵又不是诵;〔步虚韵〕既是诵又不是诵,既是唱又不是唱。
以〔步虚韵〕和〔澄清韵〕为例,其一,《三天内解经(卷上)》说步虚声,即“无实字,虚声吟咏[1]。”查遍历代步虚词,分明都是诗,怎么会“无字”呢?原来吟唱时已将语言自身的音乐性(而非音乐的音乐性)推到极致,进一步再把每一个字都拉开,曼声长吟,词组的含义被肢解了,句子的含义更被模糊掉了,完全摆脱了语言的束缚,结果是貌似吟诗而“无字”;其二,《礼记.乐记》说:“声成文,谓之音。”换句话说,古人认为自然的声音与音乐本是两回事情,只有当声音按一定的规律组织和运动(“成文”)时,才称得上是音乐。与过去或当代我们习以为常的各种音乐一比,会发现〔步虚韵〕和〔澄清韵〕的主体部分既没有乐句间的呼应也没有什么“起、承、转、合”,只是一系列或长或短、“一唱三叹”、缓缓而自由的下行,结果是貌似音乐而“无文”;其三,“步虚声”传为北魏寇谦之所得之云中音诵,诗人们把它描绘为:“空里步虚”[2],“飘渺轻举”[3],“声杂音徐彻,风飘响更清;纡徐空外尽,断续听中生[4]。”这种远离尘世的仙界的声音,动若行云,静如止水,浩若烟海,旷如空谷,既无忧无虑,更无喜怒哀乐,正是庄子所谓“无乐”(lè)之“至乐”,道家所谓之“无欲”。概言之,步虚声诗而无字,乐而无文,动而无欲。无字、无文、无欲,自然无为。与那些虽“五声八音,清商流徵”,“撞金伐革,讴歌踊跃”[5]的芸芸众乐相比,确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致虚极,守静笃”[6]的修炼之乐。正因为如此,〔澄清韵〕与〔步虚韵〕被分别作为早、晚课的开宗第一曲。届时道长们静心咏诵,虽拂晓阳气上升,而不思尘缘;虽黄昏阴气下降,而不思欲界。
直诵尽管与念白极为相似但不是念白,有节奏的均匀律动但不是音乐。虽视之有句有逗,读之有抑有扬,但诵的时候,却既无句逗,也无抑扬,既无呼应,也无首尾,任其长短,随其起伏,和无字、无文、无欲、无为的步虚声一样,都是育而未化的混沌,蕴含着自然的元始之美,“寂兮寥兮”的虚静之美。虽历经千年,在与纭纭众乐的共存中,“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7],绵延至今,古风犹存,并作为道乐的“天地母”繁衍幻化出自成一家的全真道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