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文学”派的浪漫生活图景
“文学”派的脱离现实不是指他们不关注现实问题,而是指他们解决现实问题的手段是动辄从以往典籍中找符合标准的方案,这些方案包括:
(一) 行仁政,重耕作,节欲望,齐贫富
就边疆现状,“文学”派认为一切作为完全是自找麻烦。他们指出,秦派蒙恬拓边已经够远了,现在还要超越蒙恬兴修的边塞,到朔方郡以西、长安城以北那些匈奴曾经占有的地方设立郡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给百姓带来很大的负担。发动战争更是不得人心,与内地环境不同,“匈奴牧于无穷之泽,东西南北,不可穷极,虽轻车利马,不能得也,况负重嬴兵以求之乎” (9) ?不仅如此,司马相如、唐蒙在西南民族地区邛、筰修建道路,横海将军韩越出兵南夷,楼船将军戍守东越,荆、楚地区的瓯、骆用兵,左将军荀彘征伐朝鲜,设立临屯,燕、齐人民征讨秽貉以及张骞出使西域等等这些对外行动都使百姓吃尽苦头,弄些无用的东西回来,却让国库财富白白外流。因此,当政者要把目光转向和亲时期寻求可行之道。那时“匈奴结和亲,诸夷纳贡,即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 (10) 。朝廷向民间收税不多,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兵灾祸事。人们种田吃饭,养蚕织麻穿衣。家家都有积蓄,朝廷财物充足,乡间老年人都能得到皇上的恩赐。 (11) 这种日子就让人联想到以往黄金时代,那时,“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衣布褐,饭土硎,铸金为鉏,埏埴为器,工不造奇巧,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乐其俗,甘其食,便其器”。人们没太大的欲望,不和远方交换物品,昆山之玉这种奢侈品也不会流通到内地,一切正如孟子所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蚕麻以时,布帛不可胜衣也。斧斤以时,材木不可胜用。田渔以时,鱼肉不可胜食。” (12) 如果去本求末,一切平衡就会受到破坏,比如:“饰宫室,增台榭,梓匠斲巨为小,以圆为方,上成云气,下成山林,则材木不足用也”;“雕文刻镂,以象禽兽,穷物究变,则谷不足食也。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杀胎卵,煎炙齐和,穷极五味,则鱼肉不足食也”。 (13) 上述三种情况表明衣、食、用这些基本的需求本来都能得到保障,如果还出现不能得到满足的情况,皆由于人的心性中被诱导出那种超出基本需求的欲望。有些地方如桂林,土地广阔、物产丰饶,砍掉树木就能种出庄稼,烧掉野草就可以播种,通过简单的耕种就能生产出粮食,可是当地人懒惰,又吃好穿好,住着茅草屋还整天唱歌,这样生活到底还是会变得困顿。在交通发达的某些地方,如赵地中山,靠近黄河的同时又汇合各路交通要冲,来往的商人和诸侯十分频繁,可以说商业很发达,可是那里的人不重视农业,好逸恶劳,家里没有存粮,男女爱打扮,还整天弹瑟作乐,活该遭受贫穷。而像宋、卫、韩、梁等地重视农业的百姓,普通人家都能勤劳致富。
就匈奴扰边的现状,“文学”派不从事件的前因后果去找到出谋划策的根据,而是搬出典籍中只作为历史传说的德治理想社会,以其圆满的存在来指责现有措施的错误,然后从中找出某一似是而非的解决方法。他们认为,君王治国,不谈财富多少、利害得失,正如孔子所言“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论语·季氏篇》),只以仁义去教化百姓,推广仁德去安抚百姓,以使远近归服、天下太平,这样就不存在所谓边患这种问题。因此,君王只要修行德性,不用出动军队即能战胜敌人,也就不需要什么费用,盐铁、酒类专营、均输平准诸等与民争利的经济行为皆可取消。甚至法律也可以忽视,正所谓:“刑罚不任,政立而化成。……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设而不用。” (14) 这种说法表面上很能迎合人的常识,也能打动人的良知,可是在现实中行不通,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凭良心来治国的君主,三皇五帝时代作为历代尊崇的黄金时代似乎可以作为德治的例证,可它们仅存在于传说之中,可能只是先儒的杜撰。针对这种撇开具体的历史条件推行一劳永逸的治国方法,“大夫”派指出,如要废除法律,犹如不用工具,就去矫正弯曲的木头,是行不通的。从前,杜少、伯正在梁、楚一带造反,昆仑、徐伯一伙在齐、赵、华山以东犯乱,关内一批暴民据守要道。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使用刑罚和武力去镇压,而一味地宣称仁义,设礼修文,无异于以短针而攻疽,没任何疗效。因此“为政者不待自善之民” (15) ,而应适时而动,制定适合具体条件的政策、措施。
超越具体条件的“性善”说作为观念中美好的存在,它的意义有利弊两方面:好的一面在于给人提供不断追求某种更好生活的动力,给贫乏的现实带来可能有的希望,也能作为残暴现实的批判面,因此即使是幻想,大多数人也愿意接受这种虚无的安慰。他们认为人性中有一种永恒的美好的一面,如能诱导出每个人的这一潜能,就可以从根本上去推行仁义,而不用事后才用刑罚去制裁。不好的一面,也就在于幻想的不真实,一旦有人执着于它的可行性,结果却又往往令人绝望,那么其幻灭所导致的破坏力也是巨大的。大多数人都容易相信这一套美好的说辞,统治者也就顺势来引导这批人的心理能量的流向,使之有利于巩固其统治。“贤良/文学”作为儒生之流没有治国经验,其见解大多来自书本知识,特别是董仲舒的观点,常被这批儒生引用,一定程度上借助了董氏成功地说服汉朝统治观念的惯性,这样就不能把“文学”派的主张当作读书人的凭空捏造,它的存在也是有思想根据的。
(二) “散不足”
“散不足”指消耗奢侈引起的匮乏。 (16) “大夫”派自述原认为“贤良”派不同于“文学”派,经过一番激辩,发现两批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贤良”派立即作出了强烈回应。他们用32种例子展示了古代美好社会及其后代至今时(即“贤良”之流所生活时期)不断堕落的生活画面,说明从古至今蜕变的重要原因在于人心欲望的过度膨胀,这种比较和解释,为认识贫困现实产生的原因提供了某种参考、根据。
第一类,食。古代,不吃没成熟的谷物和蔬菜,不捕杀幼小动物:“谷物菜果,不时不食,鸟兽鱼鳖,不中杀不食。故徼罔不入于泽,杂毛不取。” (17) 这些说法古已有之,《礼记·王制》就说:“五谷不时,果实未熟,不粥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粥于市”。而到了当世,完全没有顾忌:“富者逐驱歼罔罝,掩捕麑鷇,耽湎沈酒铺百川。鲜羔,几胎肩,皮黄口。春鹅秋鶵,冬葵温韭,浚茈蓼苏,丰薷耳菜,毛果虫貉。”
饮食用的器具,古代,“污尊抔饮,盖无爵觞樽俎”。其后,“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唯瑚琏觞豆而后雕文彤漆”。今者,“富者银口黄耳,金罍玉钟。中者野王纻器,金错蜀杯。夫一文杯得铜杯十,贾贱而用不殊”。商朝箕子哀叹奢侈的事只能用在帝王身上,如今这种现象已出现在百姓家庭。
古代,“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飨”。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而已”。再往后,“宾婚相召,则豆羹白饭,綦脍熟肉”。今者,“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臑鳖脍鲤,麑卵鹑鷃橙枸,鲐鳢醢酰,众物杂味”。从古至今,食材品类越来越繁多,味道也越来越细美。
关于熟食,古代,“不粥饪,不市食”。其后,“则有屠沽,沽酒市脯鱼盐而已”。今时,“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业堕怠,食必趣时,杨豚韭卵,狗马朘,煎鱼切肝,羊淹鸡寒,挏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赐,鷇膹鴈羹,臭鲍甘瓠,熟粱貊炙”。
关于肉食,在古代只是重要日子才有肉吃,平时吃粗粮野菜:“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膢腊祭祀无酒肉。故诸侯无故不杀牛羊,大夫士无故不杀犬豕。”如今,到处可以找到屠夫,吃肉也没有什么顾忌:“闾巷县佰,阡伯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夫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当丁男半月之食。”
第二类,住。古代,住极为简陋的茅草屋和窟室:“采椽茅茨,陶桴复穴,足御寒暑、蔽风雨而已。”后世,“采椽不斲,茅茨不翦,无斲削之事,磨砻之功。大夫达棱楹,士颖首,庶人斧成木构而已”。今时,“富者井干增梁,雕文槛楯,垩壁饰”。
睡觉器具,古代,“无杠樠之寝,床栘之案”。后世,“庶人即采木之杠,牒桦之樠。士不斤成,大夫苇莞而已”。今时,“富者黼绣帷幄,涂屏错跗。中者锦绨高张,采画丹漆”。
床上席子,古代,“皮毛草蓐,无茵席之加,旃蒻之美”。后世,“大夫士复荐草缘,蒲平单莞。庶人即草蓐索经,单蔺蘧蒢而已”。今时,“富者绣茵翟柔,蒲子露床。中者滩皮代旃,阘坐平莞”。
第三类,服饰。古代,“衣服不中制,器械不中用,不粥于市”。今时,“民间雕琢不中之物,刻画玩好无用之器。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锑追人,奇虫胡妲”。“贤良”之流所赞扬的古代遵循礼制中规中矩的衣饰其实很单调,今人能穿上五颜六色的衣裳,生活中常有些雕刻把玩之物,又时常能观赏到杂耍和马戏,这应该算是一种进步。
从穿麻布衣到热衷于穿丝绸衣裳也反映了人心的变化。古代,“庶人耋老而后衣丝,其余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其后,“则丝里枲表,直领无袆,袍合不缘。夫罗纨文绣者,人君后妃之服也。茧缣练者,婚姻之嘉饰也。是以文缯薄织,不粥于市”。今者,“富者缛绣罗纨,中者素绨冰锦。常民而被后妃之服,亵人而居婚姻之饰。夫纨素之贾倍缣,缣之用倍纨也”。
有关皮衣的着装,古代,“鹿裘皮冒,蹄足不去”。其后,“大夫士狐貉缝腋,羔麑豹袪。庶人则毛绔衳彤,羝幞皮”。今时,“富者
貂,狐白凫翁。中者罽衣金缕,燕
代黄”。
婚礼衣饰,远古时代没记载:“男女之际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记。”“及虞、夏之后,盖表布内丝,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锦尚褧而已。”今时,“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环佩。中者长裾交袆,璧瑞簪珥”。
穿的鞋,在古代,主要穿草鞋:“庶人麄菲草芰,缩丝尚韦而已。”及其后,有了麻鞋和皮鞋,即:“綦下不借,挽鞮革舄。”今时,时髦穿细软的鞋:“富者革中名工,轻靡使容,纨里下,越端纵缘。中者邓里闲作蒯苴。蠢竖婢妾,韦沓丝履。走者茸芰
绾。”
第四类,行。古代,有事出行时用车马,无事马匹还用来当劳力:“诸侯不秣马,天子有命,以车就牧。庶人之乘马者,足以代其劳而已。故行则服桅,止则就犁。”今天,马不但不再用在田地,而且还要用人口劳力来侍候:“富者连车列骑,骖贰辎。中者微舆短毂,繁髦掌蹄。夫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车轮的装饰也发生很大变化。古代,“椎车无柔,栈舆无植”。其后,“木不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无漆丝之饰。大夫士则单椱木具,盘韦柔革。常民漆舆大
蜀轮”。今时,“庶人富者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中者错镳涂采,珥靳飞
”。
马鞍之类的装备和饰物,古代,“庶人贱骑绳控,革鞮皮荐而已”。其后,“革鞍牦成,铁镳不饰”。今时,“富者耳银镊
,黄金琅勒,罽绣弇汗,华珥明鲜。中者漆韦绍系,采画暴干”。
第五类,节日。古代,不到节日不休息:“庶人春夏耕耘,秋冬收藏,昏晨力作,夜以继日。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非膢腊不休息,非祭祀无酒肉。”今时,没事都要找日子过节:“宾昏酒食,接连相因,析酲什半,弃事相随,虑无乏日。”
节庆的音乐,在古代,木头、石块当乐器:“土鼓块枹,击木拊石,以尽其欢。”后来,乐器有改善,但乐音不美妙:“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无要妙之音,变羽之转。”今时,钟鼓齐鸣,载歌载舞:“富者钟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舞赵讴。”
第六类,祭祀。古代,人们祭祀不出门,祭品很薄陋:“庶人鱼菽之祭,春秋修其祖祠。士一庙,大夫三,以时有事于五祀,盖无出门之祭。”今时,祭祀走出家门,在名山大川之间大讲排场:“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像。中者南居当路,水上云台,屠羊杀狗,鼓瑟吹笙。贫者鸡豕五芳,卫保散腊,倾盖社场。”
古代用心祭祀:“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宽。仁义求吉,故卜筮而希。”今时,祈求鬼神,只为虚荣:“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礼而笃于祭,嫚亲而贵势,至妄而信日,听訑言而幸得,出实物而享虚福。”
古代,各类人勤勤恳恳做事,生活很实在:“君子夙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餐,小人不空食。”今时,偏听偏信,装神弄鬼,也就出现了巫祝:“世俗饰伪行诈,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坚頟健舌,或以成业致富,故惮事之人,释本相学。是以街巷有巫,闾里有祝。”
丧葬时,古代“瓦棺容尸,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发齿而已”。其后,“桐棺不衣,采椁不斲”。今时,“富者绣墙题凑。中者梓棺楩椁。贫者画荒衣袍,缯囊缇橐”。
陪葬用品(明器),古代是实物的替代品:“明器有形无实,示民不可用也。”其后,“则有酰醢之藏,桐马偶人弥祭,其物不备”。今时,有钱人殉葬的俑人穿得比一般老百姓还好:“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郡国繇吏,素桑楺偶车橹轮,匹夫无貌领,桐人衣纨绨。”
古代,坟墓没有装饰,也不弄成土堆状:“不封不树,反虞祭于寝,无坛宇之居,庙堂之位。”其后,有了土堆且越积越高:“则封之,庶人之坟半仞,其高可隐。”今时,富人把坟墓装扮成一道风景:“富者积土成山,列树成林,台榭连阁,集观增楼。中者祠堂屏合,垣阙罘罳。” (18)
古代,邻里对居丧之家有同情之心:“邻有丧,舂不相杵,巷不歌谣。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今时,把奔丧的事搅成了闹剧:“因人之丧以求酒肉,幸与小坐而责辨,歌舞俳优,连笑伎戏。”
古代,事生送死都极尽人伦之情理:“事生尽爱,送死尽哀。故圣人为制节,非虚加之。”而今时,生不能尽孝,死却大讲排场,以博取虚名:“生不能致其爱敬,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币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着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发屋卖业。”
第七类,目睹当今之怪现象。古代家庭婚姻结构,一夫一妻:“夫妇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其后,有了一夫一妻多妾的现象:“士一妾,大夫二,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时,有钱人家占有很多女性,很多穷人成了光棍,男女关系结构失调:“诸侯百数,卿大夫十数,中者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旷怨失时,男或放死无匹。”
古代,凶年由于有积累,百姓还能平安过日子:“凶年不备,丰年补败,仍旧贯而不改作。”今时,一遇荒年,危机四伏:“工异变而吏殊心,坏败成功,以匿厥意。意极乎功业,务存乎面目。积功以市誉,不恤民之急。田野不辟,而饰亭落,邑居丘墟,而高其郭。”
古代,不会额外花费人力物力去饲养动物:“不以人力徇于禽兽,不夺民财以养狗马,是以财衍而力有余。”今时,在大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的前提下,有人养起了宠物:“猛兽奇虫不可以耕耘,而令当耕耘者养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马衣文绣,黎民或糟糠不接,而禽兽食粱肉。”
古代,每个阶层的人各司其职:“人君敬事爱下,使民以时,天子以天下为家,臣妾各以其时供公职,古今之通义也。”今时,有钱有势的人蓄起了奴婢,这批人大多无所事事,还拥有很多财富,这大大伤害了在地里耕种的百姓:“县官多畜奴婢,坐禀衣食,私作产业,为奸利,力作不尽,县官失实。百姓或无斗筲之储,官奴累百金;黎民昏晨不释事,奴婢垂拱遨游也。”
同样,在古代,亲疏贵贱讲究很明确:“亲近而疏远,贵所同而贱非类。不赏无功,不养无用。”而到了今时,官府竟豢养着一批无功之人:“蛮、貊无功,县官居肆,广屋大第,坐禀衣食。百姓或旦暮不赡,蛮、夷或厌酒肉。黎民泮汗力作,蛮、夷交胫肆踞。”
以上,“贤良”之流从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风尚习俗等方面 (19) 概述了古今三个阶段(以古今为主)的变化过程,核心意思在于指出古代人纯朴自然,身心和谐,各种环境协调有序,过的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可是到了后来,人们逐渐遗忘了生存的本意,竞相追逐华而不实的东西,特别是富人阶层的出现,加剧了这一破坏身心平衡的趋势。物质生活表面内容增多了,精神内涵却要做减法,“贤良”称之为产生了“蠹”(蛀虫)。要抑制住此类偏颇,最好是追本溯源,重现古代的美好风尚。“贤良”之流的这些复古意图,有强烈的道德捆绑色彩,对历史和各种现实问题缺乏深入的了解,因此所提出的主张也缺少说服力。他们所谓“古代”仅是一种传说,只存在于书籍或口头相传之中,这种对古代不真实的认识给后代带来了某种诱惑。但历史是不可倒流的。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难题,古代社会的某一特点对当今而言是优点,并不能证明古代整体上都没缺点,更不能试图以之来取代当今的一切。
“贤良”之流意在描述一个历史倒退的过程,然而后代人的生活虽有诸多不足,但整体上比前人更为丰富多样,趣味也更为复杂细腻,从常识判断,人们不应该不切实际去崇拜过去,贬低当下。
《盐铁论·散不足》出自“贤良”之口,为后代保存了汉时人们一般的生活情景及某些过程片段的资料,又较大篇幅且集中地展示了古今生活的相关内容,这在古代典籍中是很少见的。
一般认为,“大夫”派偏向实用,事实上不尽然,“文学”派有时比“大夫”派更关注产品的实用性。“贤良/文学”派针对“大夫”派利用“均输”法大力提倡与异域进行交易时就曾指出,外来的骡、驴的用途抵不上本土的牛、马,鼠皮、貂皮、毛毯、花毡也不如中原大地的丝绸实用。此外,美玉、珊瑚产于昆仑山,珍珠、犀牛、大象产于桂林,这些地方离汉人聚居地太远,按照种田养蚕的劳动方式来计算购买这些物品的费用,每个外来物产都要用百倍的价钱,一捧东西就要万钟谷物来换,这太不值得了。朝廷如继续鼓励这种对外贸易方式,获得那些不实用的物品无疑会助长奢侈风气,甚至会普及到百姓当中去,加上本土物资的外流,可见,“均输”法为害不小。由此看来,“文学”派固守原有的生产习惯,只能接受相关的物品,既无好奇心,也无视生活其他的需求,单从外来物品可能给人带来美这一点就加以拒斥,就可以看出“贤良/文学”诸流的浅薄和无知。“大夫”派就讥讽一贯自命清高的儒生,如孔鲋,在秦末暴动中,为了私利,竟脱掉长衣,带着孔子礼器《诗》《书》,到陈胜那里委身为臣,可见,儒生的人格主张在遇到历史大变动时,也带着很多现实生存的考虑,随时都可能改变,在此意义上,儒生与一般俗人无别,也是追名逐利者。其实用倾向,完全是个体投机的选择,与“大夫”派相比,缺乏从群体利益考虑的维度,用“大夫”派的话即是能“安国家,利人民,不苟繁文众辞” (20) 之实用才是真正的有用,否则着眼点虽在现实,其所议皆属生存技巧,为个人谋而已。
“文学”虽宣称为儒生,但其构造的生活图景更接近道家。他们从抽象的人性善出发,虚拟出一套颇具煽动性的话语,在逻辑上只具有形式上的根据,没有实质内容可供证明,“大夫”派就指出这批儒生“有华言矣,未见其实也” (21) 。特别是把他们的主张放在更大的社会范围或更长的历史进程中来看,其无根和荒谬性就会更为显明地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