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界之仙都”
陶弘景于齐永明十年(492年)37岁时辞官,归隐于句容茅山,自号华阳隐居,潜心炼丹习道,直至仙逝。他与茅山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至后来发展出的赫赫有名的茅山宗,与陶弘景及其众子弟的开辟之功息息相关。
道教修炼者到了陶弘景,作为博学者,对所谓“成仙”以及到达“仙境”之说,有了较清醒的认识,他不再奢望那种远在天上子虚乌有之所在,转而把“仙境”放到了人间,而能与“仙境”接近的地方就是大自然。基于此,他把自己生活、修炼的茅山当成了理想之地,它符合两个成仙合药的条件:一是有洞天,“众洞相通,阴路所适,七涂九源,四方交达真洞仙馆也” (60) ;二是福地,“兵水不能加,灾疠所不犯”。因此,他给予了茅山极美的描绘,在《答谢中书书》中说茅山 (61) :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62)
题中谢中书,一般指谢微(一作徵) (63) ,字符度,陈郡阳夏(今河南省太康县)人。从信的末尾提到的“康乐”(谢灵运)看,在不确信“谢中书”具体所指的前提下,可认为陶弘景致书的对象就是谢灵运所代表的谢家有关的后人,它的要点在于有能与谢灵运联系上的谢家这层关系就行了。在此,陶弘景似乎有邀谢家后人共同欣赏之意,因按人之常理,从谢家读书人中较易找到知音,找不到心意相通之人,起码整封信也有较实在的所指。从晋以来,谢灵运已成为首开欣赏山川之美的符号,而到了陶弘景时,人们竟对茅山此类山水之美尚不重视, (64) 从言物实暗含人事的思路推断,可认为陶弘景对世人冷漠茅山的态度有所贬抑。
谈及茅山的美,陶弘景在短短几十字的篇幅中,囊括了他后半生对此山所有的认知和情怀。有人认为本文写的不是茅山,而是作者游历所得,但如从字眼的实义上抠,信中的“四时”表明的就不是一时所得,而是长年沉浸其中才能知晓有长年具备“青林翠竹”这种事。陶弘景后半生与茅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四时”之说是有根据的。作为凝练之作,作者没有沿着某一景致叙写开去,而是围绕着开篇“美”字拾取茅山最能与之相配的物象来展开。以空间上下关系排列起来的景色是:直达云端的山峰,与人相立五色交辉的石壁,清澈见底的水流;以时间为线索串联起来的景致有:一年四季永不凋谢的竹林,早晨雾将尽日出前猿鸟的啼鸣,傍晚夕阳落下时水中鱼儿的腾跃。空间的诸景以及四季皆存在的竹林可认为是茅山美景的常态,早晨空中的叫声和傍晚水里的欢快则属细貌特写。具体当下的景物描绘在对自然环境审美过程中是一个关键的环节,只有进入到这一层次,人的情感才能真正被物象触动并进而得以发酵延伸。同样是“问山川之美”,顾长康谈及会稽“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时,也仅是涉及自然的常态,并没有进入到作为对审美兴起极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当下性。常态景物只能作为真正审美的一种背景或烘托因素来看,在历史上则作为进入自然的一个步骤,相比于神化或道德化自然在认识自然方面在精神层次上有了一定的推进,但最终能判定为纯粹审美状态的阶段还是物我在当下的契合。陶弘景将时间细化到瞬间(雾将被晨光驱散,夕阳将在天边落下)与对象的动态(鸣叫和腾跃)都是“当下性”极为重要的表征,只可惜这种句子受篇幅所限没能尽情叙写开来,限制了纯粹审美的发生空间。
沉醉于茅山美景之后,陶弘景立即返回到他的现实身份,要把茅山当作仙境来看待,称之为“欲界之仙都”,这也可以认为是一种仙界的降格,表明了成仙的无奈。陶弘景在《真诰》中塑造的仙乡仙境,也表现出同样的世俗情怀。书中涉及的众仙真居住之所无论是茅山、南岳、九嶷,还是华山、武当山、句曲等大多是现实存在且世人容易到达的名山,作者以之为理想的仙境,易给人产生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能增强修炼者学仙的信心。为此,《真诰》还配上很多与此类意义相通的故事,如山世远读经成仙,范幼冲服气成仙,李整、郭四朝服食成仙等,甚至还记载许多恶人通过修道也能成仙的故事,可见陶弘景为弘扬仙道,不惜动用各种心机来劝导世人去得道成仙。
同样谈到茅山,陶弘景还有一首名诗可与此文相应和。全诗如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陶隐居集·答齐高帝诏问山中何所有》)
诗的题目为“诏问”,是陶弘景回答梁武帝在诏书中请他出山问政的一首五言诗。诗中的“山岭白云”不能称为景物,但能代表修仙人的特质,它高洁素朴,似乎一无所有,可又高超自在,为世人所艳羡。它是作者的身份化身,是作者的一张名片,可以示人但不能送人。作者以之自况,委婉拒绝了梁武帝的邀请,从其谨慎处可见不是作者一时的代称,而是蕴含了作者所有的立场和态度。从环境审美的角度看,它虽没涉及环境的物象美,可如与《与谢中书书》以及其他诗文和作者的生活一并合起来看,从文本学来理解,它们提供出的茅山的自然环境美是一个文本,《诏问》也是一个文本。扩大范围看,陶弘景为寻仙访药,常漫游于各名山大川中,行至山幽水静物美之处,陶弘景便坐卧其间,不知不觉便开始吟诗作赋,写出了许多优美诗文。那些风景皆是文本,诗文也是文本,文本之间有互文的功能,相互之间可轮流成为审美的主动一极。《诏问》偏向于审美者,它凝聚了审美者所有的情感,它所代表的意义足以在更大的场域生成一个整体性的大环境审美效果。
陶弘景对山川的这种依恋,特别表现在对某一物象的专注上,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地步。传统士人钟情竹林和松树,陶弘景也都喜欢。茅山四季最能入他法眼的就是“青林翠竹”(常年不凋谢的松和竹),相比于竹,他更爱松,称赞:“松柏生玄岭,郁为寒林桀。繁葩盛严冰,未肯惧白雪。” (65) 尤其喜欢听松涛,他曾在隐居的庭院种满松树,闻松涛声如闻仙乐。有时仅一人进深山,专去山野空谷中听阵阵松涛,时人就此称他为“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