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仙道境界

一、 仙道境界

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美的生活?葛洪有清楚的认识,他的理想就是得道成仙。神仙之学虽然早已存在,可一直得不到重视。原因是从先秦至汉代盛行的儒学不允许谈“怪异”,且儒学又得到世俗政权的支持,导致神仙之学一直受到排斥和打压。久而久之,儒学的现世理想深入人心,在世俗界形成了一股实用的审美说辞,把求仙当成异端。为此,葛洪在他的“论仙”中以“问者”作为世俗界的代表,试图通过与“问者”争辩来澄清对“修仙”的偏见。

“问者”的理论根据是“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此类带有公理性质的常识,并以历史上三皇五帝、周公文王这种圣人、智者皆会死的事实作为材料,来阐明世间没有神仙这回事,进而奉劝修仙者不要去干那些苦其身,约其心的事,而最好是:

德匡世之高策,招当年之隆私,使紫青重纤,玄牡龙私,华毅易步趣,鼎妹代来拓,不亦美乎?

显然在“问者”看来,美好的人生就是趁早进行智力转移,去向当权者出谋献策,以换来当下就用得着的荣华富贵,到时身挂金印紫绶,出门以车代步,不用到田地干活就能得到美味佳肴,这比摸不着边的神仙生活来得实在。

针对此种情况,葛洪承认“存亡终始,诚是大体”之理,但世上的道并不是铁板一块,凡事“或然或否,变化万品”,不可用单一的眼光去看。比如:“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 (40) 神仙之学就属于这种例外,要懂得其中的奥妙,就要拓宽视野,从更大的范围去审视问题本身,同时又要在细微处入手才能找到修仙之根本。他以人的感官审美现象作类比:

夫聪之所去,则震雷不能使之闻,明之所弃,则三光不能使之见,岂輷磕之音细,而丽天之景微哉?而聋夫谓之无声焉,瞽者谓之无物焉。又况管弦之和音,山龙之绮粲,安能赏克谐之雅韵,暐晔之鳞藻哉?故聋瞽在乎形器,则不信丰隆之与玄象矣。 (41)

反对神仙存在的人就像“聋夫”和“瞽者”,他们不信雷霆霹雳、日月星辰,更看不到和谐的雅韵和明丽的图案。这些俗人连历史有过周公、孔子的事都不信,更何况存在神仙这种事呢?在此,葛洪把认识神仙类比为审美过程,即神仙并非像世间对象那么容易被发现,人能看清对象不一定能看到美,想发现神仙就要在物之上有感受美的眼光。

人追求神仙的可能性在于“有生最灵,莫过于人”,作为最有灵性的存在,在众生之中再突现出几个仙人有何不可呢?这种变化就像“雉之为蜃,雀之为蛤,壤虫假翼,川蛙翻飞,水虿为蛉,荇苓为蛆,田鼠为鴽,腐草为萤,鼍之为虎,蛇之为龙” (42) ,此类比喻有点说服力,但并不准确。神仙的存在用神秘的语言来表达是可以的,若要去证明则走错了路径。葛洪选择的办法是用古代典籍的记载作为神仙或奇迹存在的依据。在《山海经》里,有关“不死之山”“不死之国”“不死之民”“不死之药”和登天之梯(“灵山”)的记载就属世人痴想的对象;刘向《列仙传》里记有仙人七十余位,著名的就有“在世八百余岁”的彭祖、自称“黄帝之师”的容成公和“历数百年而去”的陆通等;《穆天子传》《淮南子》里,有西王母和嫦娥。 (43) 这些书及其作者的存在本身就值得考察,用语言形式说出来的东西更是不能作为实存的根据,即使世人对这些书崇拜有加,也不能作为证明神仙存在的有效佐证。葛洪在证明神仙存在这条思路上与俗人的见解无异,皆拘泥于人世的经验事实,所以他的思想在此环节上没有太多的建树。在承认神仙世界的存在之后,葛洪才开始了他的修仙理论构造。

首先,必须确认的第一要义是“在于志,不在于富贵”,志向明确很重要,它是专心的必要条件,而富贵者杂事繁多,对心志专一不利,故贫穷反而对成仙有益。其次,修仙时,须“恬愉淡泊,涤除嗜欲”,去掉各种烦恼,不要发怒生恨,忘掉形骸,人就像泥塑一样安静,保持不受任何与修仙无关的环境的影响。再其次,修仙者要“爱逮蠢蠕,不害含气”,布施仁义,视人如己,不可杀生。像人间帝王那样动辄生气,导致尸横遍野,绝对与修仙无缘。此外,仙法还要“止绝臭腥,休粮清肠”。那种烹肥宰壮、三餐必佳肴美味的生活,极大地消耗身体,是修仙者的大忌。

成仙依照修炼途径的不同,可分为三等:上士、中士和下士。葛洪引证古书《仙经》说:上士,“朱砂为金,服之升仙者”;中士,“茹芝导引,咽气长生者”;下士,“餐食草木,千岁以还者”。 (44) 这三等“神仙”境界不同,处境也不同:“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45) 《太清观天经》表述为:“上士得道,升为天官;中士得道,栖集昆仑;下士得道,长生人间。” (46) 三个等级虽都已炼成仙药,但上士、中士功力较深,在没升上天前,他们都不会受到刀剑、人祸的伤害,而下士则境界不够,只能待在山林之中,《抱朴子·明本》说:“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此皆为仙药已成,未欲升天,虽在三军,而锋刃不能伤;虽在都市,而人祸不能加;而下士未及于此,故止山林耳。” (47) 天上神仙与人间一样,也按入门先后排尊卑,“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 (48) 。最大的神仙称为“元君”,“元君者,大神仙之人也,能调和阴阳,役使鬼神风雨,骖驾九龙十二白虎,天下众仙皆隶焉” (49)

在分出神仙不同等级之外,葛洪有一段精彩文字对神仙的境界作出了总体性描述,他说:

夫得仙者,或升太清,或翔紫霄,或造玄洲,或栖板桐,听钧天之乐,享九芝之馔,出携松、羡于倒景之表,入宴常、阳于瑶房之中,曷为当侣孤貉而偶猿狄乎?所谓不知而作也。夫道也者,逍遥虹霓,翱翔丹霄,鸿崖六虚,唯意所造。 (50)

从文中可见,得道成仙者,身心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常人所受的空间限制对神仙已不适用,他们逍遥自在,翱翔于九霄之中,与虹霓为伴,栖居在适意之所,出入有同道相携,耳听钧天雅乐,享用灵芝佳肴,完全达到了“与道同一”的境地,这是人间所难奢望的另一种幸福。其中对“道”的解释极有特色,葛洪从成仙的角度把“道”形象化为“逍遥虹霓,翱翔丹霄,鸿崖六虚,唯意所造”,这与道家、玄学以抽象之理释道的做法有了明显的区别,为“道”的境域化理解又增加了一条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