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山川之美

一、 问山川之美

士人谈论幽玄之理,一是为了宣泄的需要,二是可以躲避政治对言谈的审查。这种学术态度在面向外在世界时,尽力避开纷纭复杂的人际关系,转而投入大自然,纵情于山水之中。在与山水的具体接触中,玄学家也不再从中参悟什么玄妙之理,而是尽情释放自身被“名教”禁锢的心性“自然”。人的身体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身体外的自然被解放出来以后,人的本身自然也同样得到了肯定。

走入自然的第一步,首先要看清楚当中的“物态”,在《世说新语》中,此类著名的探寻莫过于“言语”篇中第87、88、91则所记:

林公见东阳长山曰:“何其坦迤!”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忘怀。”

从引文中可看到,魏晋人看自然,不再像远古时代慑于外在的力量,把日月山川当作神灵,如《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的“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也不像先秦时代,以“比德”的方式把自然万物比附为人的德性,而是开始注重自然物的具体样貌,支遁见东阳长山,看出了其“坦迤”的外表,诸如此类的事实,在很长时期是被人忽视的。顾恺之的会稽之旅以及王子敬的山阴之行,收获更大,他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某一物象,而是一个系统的存在,“千岩竞秀”“自相映发”表明自然物之间相互有某种协调性,山川、草木、云霞共同耦合为生动的场域。顾的回忆,恰如其分地回答了人们对“山川之美”的提问。自然美的发现,把自然从人的其他需求中纯化出来,人尽力发现物象的美态,不按有用性去衡量物的价值,物象从物的质料中分立出来有了一种独立的存在,这种超越性出离,是人的精神作用的结果。首先,唤起了人的情感,正如黑格尔所说,自然美“由于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得到一种特性。例如寂静的月夜,平静的山谷,其中有小溪蜿蜒地流着,一望无边波涛汹涌的海洋的雄伟气象,以及星空的肃穆而庄严的气象就是属于这一类。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 (24) 。其次,这种“唤醒”又反衬出人本身更多的自觉意识和人格独立性。景物如此模样,都是人观察的结果,人始终与之相伴而行,如王子敬所说的“(山川)使人应接不暇”,人也成了景色的一部分。欣赏方式也归于率意自在,随时随地都可以得到与自然的亲近:“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第61则)晋简文帝司马昱“会心处”之谓,着实能会通古今,与庄周、惠施一同体验自由自在的“鱼之乐”。

从山川获得好心情,一时成为士人的时尚和急需,他们纷纷投入大自然,动辄整日赏玩,遍游名山,至死不渝。如:

刘尹云:“孙承公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却返。” (25)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 (26)

许椽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 (27)

最能显示士人纵情山水的审美方式是其中“玩”“游”的心态,这些人遍历心中诸境,转而行走于山水之间,在自然中有着明确的目的性,为的是获得另类极限心情的安慰。

如何达到更高的欣赏自然的境界,凝神关注、保持心中纯净是关键。“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明月净,都无纤髦,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座,答曰:‘意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28) 引文中谢景重认为月夜必须有“微云点缀”才美,而司马道子“叹以为佳”的则是明月天空“无纤髦”这种纯粹性,相比之下,记录这一事件的作者更偏向于司马道子的观点。司马道子所言反映了大部分士人追求心中无杂质的境界,从历史传承看,它是对汉末以来出现的“清”这一审美观念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