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诗所拓展的境界
相比于陶渊明,谢灵运竟对田园风光视而不见,把诗的视角集中在山水,使山水诗的题材受到一定的限制。在谢灵运的心目中,乡野一带,农夫活动的区域,与鄙陋、低俗以及艰苦相系,是他这种贵族出身的人所排斥的,骨子里“既笑沮溺苦……耕稼岂云乐”(《斋中读书》),这种状态写就的诗作必然导致一大部分诗题的缺失,这是古代诗风表达典雅固有的传统使然。就谢灵运所处的时代,玄言诗风盛行,玄理表达占据了诗歌的大部分内容,如习惯于此类诗作的运思,必然在与农耕有关的风光中找不到“理趣”发挥的去处,这也决定了谢灵运诗的大致走向,就是在纯粹山水风光中寄托他所习得的玄理。
玄学所阐述的“理”如何入诗,从佛学家支道林“即色游玄”的说法中可见端倪。他说:“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色复异空。”(《即色游玄论》)色,可以理解为人们五官所获得的对象,这些对象并不是世界本身(道),把世界本身(道)当作真实的所在,那么相对而言,“色”仅是表面的现象,可当作“空”,可“色”毕竟透露了世界本身(道)的某些消息,又不完全等同于“空”。“色”有它独特的存在价值,通过“即色”可以“游玄”“悟道”。在绘画上,“色”即是“形”,宗炳提出“以形媚道”,同样是受玄学之理影响的结果。山水诗所摄入的物象及其所发生的关系过程皆属于“色”,如山之貌和水之态对于山、水的本身存在来说都是假象,当然它们不可能是其他自然物如花草的假象,而是专属山水的。这种专属注定了山水呈现给人的价值,而山水表面的假象和它们存在的真相之间的关系就成了阐发“玄理”重要的去处。一般而言,山水作为自然的总代称,没有太多社会人为性的掺杂,能从中直接引发的诗境大多不离自然的生趣和其自足的存在状态。与明显人事相连,就引出了更多的“理”,源于自然的轮回永在,就有了“生死”问题,从自然的“中立”,又看出了人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愁”以及这些变化的意义大小。如谢灵运《过白岸亭》诗,自然物象及其过程主要有远处苍翠的青山、疏朗葱茏的林木、流过小石头的溪涧水、拽着藤萝攀上青崖、倾听林间黄莺与野鹿的叫声等,从白岸亭这些景象中,他与人生的“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联系在一起,得出“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的主旨。“荣悴”“穷通”“休戚”都是指人生过于执着导致的狼狈模样,还不如自然心性的“疏散”给人带来的宽裕自如,从自然到人事,最终的真理是要“恒抱朴”,保持自然纯洁的本性,即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从作诗的角度看,这种诗可分为两截,前一段写景抒情,后一段写理点题,相互之间关系不太紧密,“抱朴”之理可以从任何自然的生长意趣中得到,诗人“过白岸亭”之所见所感仅是得出此理的一种可能性,诗中所写到的“白岸亭”有其本身的“理”,而这种“理”最好不要在诗中写出,这才是艺术性之所在。基于此,诗中写到的前一截作为诗来说已经完整了,没必要加个多余的尾巴,但从玄学的需求看,恰恰必须说出某种“理”才能成诗,谢灵运正是处于这种纯粹山水诗与玄言诗摇摆阶段的关键人物。对于这种两分状态,用谢灵运自己的话评价就是:“情用赏为美,事昧谁能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第一句表达出只要针对景色之美作出纯粹欣赏的态度,保持住“山水质有而趣灵”(《画山水序》)的度,不要作更多的分辨真假的事,即可以看作是做山水诗的本色;后一句要人们看到风景后有所领悟而忘却世俗,排除一切烦恼,此处表明这种“理”则是典型的作玄言诗的套式。就纯粹的山水对象来说,从谢灵运诗中提炼出的诗境大概有三方面内容,它们是:
第一,清新。自然山水所给予人的一个很重要的印象就是与人群世态不一样的清爽怡人,直接刺激了诗人兴致。在谢灵运的笔下,“清新”之诗首先表现为“清澈干净”之景,如:“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有的直接在诗中以“清”字点明,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最明显的“清新”就在“清涟”(清水)、“余清”(雨过天晴之后的清爽、清凉)、“澄鲜”(清明)等景致之中,作为诗,单独指出“清新”,其意义不大,甚至也不一定就能产生“清新”的效果,它必须与其他诗行搭配才能产生艺术美。《过始宁墅》中的“清涟”属写实,它借“媚”字与“绿筱”极富动态合在一起,又紧密地联系了“白云抱幽石”一景,两句整饬的诗共同营建出意趣盎然的境界。“清涟”也就由实在的“清新”引向了更大范围的“清”,使得诗意顿时拓展到了以精神占主导的场域,“清新”也就指向人的身心在自然物的洗涤下焕然一新之意。同样,《游南亭》中的“余清”也有精神意味,“密林含余清”中“含”字暴露出强烈的人为性,因此,诗中的清境很大部分是人造的。至于《田南树园激流植援》中的“清旷”则走得更远,似乎有点玄虚,诗人为了与浊世对抗,尽力扩大“清”的范围以致成了“清旷”(高旷清远,时空极大),以此来作为能消弭烦忧的去处。
更多情况下,“清新”主要表现为一种革新,去旧迎新,或者说是新生命、新状态的出现。如“白芷竞新苔,绿蘋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诗》);“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入东道路诗》);“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这些诗句清新明丽、生意盎然,明显的指示词在于“新”,有了新旧之别,自然给人一种清爽之感,从而心生怜爱、倍觉欣愉。基于这类诗作,鲍照极为中肯地说:“谢诗如初发芙蕖,自然可爱。”(《南史·颜延之传》引鲍照语)汤惠休也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钟嵘《诗品》)陆时雍更是从谢诗对心境的影响方面说:“读谢家诗,知其灵可贬顽,芳可涤秽,清可远垢,莹可沁神。”就《过始宁墅》而言,陆时雍又云:“熟读灵运诗,能令五衷一洗,白云绿筱,湛澄趣于清涟。”这些诗评家都准确地抓住了谢诗的“清新”之意。
谢诗全方位地投向自然,在诗史上开了一代新风,给咏诗者带来了一种清新的感受,这也是谢诗的“清新”之意。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唯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些评论亦可用在谢灵运身上,谢诗的创新无疑给时人带来了赏诗的骚动,《南史·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每有一诗至都下,贵贱莫不兢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 (23) 这种盛况,对谢灵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人生奖赏。
第二,致静。谢灵运本意在功业,可志向和才气与时势不合,故落得身单意颓,自暴自弃,虽几经沉浮,可改变不了整体的生活轨道。出于对时世的厌恶和自身的躁动,他求助于山水的宁静和平和,并把这种生活态度写进诗中,《初至都》有:“卧疾云高心,爱闲宜静处。寝憩托林石,巢穴顺寒暑。”诗人栖身林中,随寒暑更迭,不再受世事纷扰,做到宠辱不惊,恬淡自适。他看到的是“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石门岩上宿》),做到“守道顺性,乐兹丘”(《答中书》),把“庐园当栖岩”(《初去都》),尽享大自然的恩赐。
王夫之就谢灵运的这方面诗意,评论说:“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姜斋诗话》)当然谢诗的这种“致静”,只有某些局部疗效,并不能真正使生命得到彻底的平和。
第三,奇崛。谢灵运诗中体现“清新”和“恬静”的意境,其思想主要来自玄学,那么从他个人气质上看,围绕着他的山水诗,他的才气主要表现为猎奇。谢灵运平生自负,又才华出众,自然有各种出格的精神冒险行为,《宋书》记载谢灵运,“寻山险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在山水诗中,为表现与众不同,显示才学,他在诗中描述了很多常人难以达到的奇峰绝岭以及这些地域所出现的特殊景色。如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写下的《游岭门山》一诗,其中“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威摧三山峭,瀄汩两江驶”用语偏僻险涩,使景观显得崎岖险巇,有一种大大出离人们的常态之感。他在《石室山》中写道“荀荀兰诸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卿,飞泉发树梢”,更是有夸大之嫌,甚至出现了幻觉,山在树冠之顶,泉从树梢而发,明显与常识相背,虽整体上因诗兴而发,但总有一种怪异之感受。
谢诗的这种“尚奇”倾向,并非无中生有。早在汉代,王充在《论衡·对作》中对当时的“汉大赋”的用语就分析道:“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王符在《潜夫论·务本》也云:“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着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鲜识,从而高之。”可见,“尚奇”与“争丽”是共生现象,谢灵运山水诗多华丽文采,应该也是他才气过人的表现。
(1) 《宋书·谢灵运传》:“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2) 沈约:《宋书》,第1753—1754页。
(3) 谢的这种率性行为,总是会不断地出现,即使到了宋太祖刘义隆时期,他备受器重,可依然“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任临川内史时,同样“在郡游牧,不异永嘉”。(《宋书·谢灵运传》)
(4) 沈约:《宋书》,第1775页。
(5)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明帝问谢鲲:‘君自谓如何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可见,谢灵运的祖上就有这种钟爱山水的偏好。
(6) 沈约:《宋书》,第1770页。
(7) 始宁墅的称呼,出现在谢诗《过始宁墅》,诗中写的就是422年谢被贬任永嘉太守后曾路过此故居的内容。
(8) 《大清一统志》说:“谢灵运山居,在嵊县北五十里石门山。四面高山,回溪石濑。”
(9) 沈约:《宋书》,第1757页。
(10) 沈约:《宋书》,第1760页。
(11) 沈约:《宋书》,第1767页。
(12) 同上书,第1761页。
(13) 沈约:《宋书》,第1762页。
(14) 同上书,第1763页。
(15) 同上书,第1766页。
(16) 谢灵运还重视农桑,任永嘉太守时曾号召全郡百姓春播前在大路两旁种桑树,发展养蚕纺织业,后来又到多处地方考察种桑情况,写下了《种桑》一诗:“旷流始毖泉,湎涂犹跬迹。俾此将长成,慰我海外役。”
(17) 沈约:《宋书》,第1765页。
(18) 同上。
(19) 同上书,第1769页。
(20) 沈约:《宋书》,第1760页。
(21) 旧居,也是一个对象,是整个语境中最大的对象,所有的句子都在瞄准它。按三个以上的句子来衡量它似乎也成了一个质实的对象。为避免误会,在此要分清整体对象和其局部对象之间的差别。上述所涉说明性句子和诗化的句子的对象都是指局部对象。
(22) 从窗户看景,是谢灵运很喜欢用的手法,如《田南树园激流植援》:“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
(23) 《二十四史全译·南史》,第4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