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的母体
哪怕只是简单地考察一下我国当代电影的结构问题,都不能不涉及当代社会思想进步观念认识能力的拓展和电影美学观念的变化。电影,对我们时代和社会的一切都会非常敏感地作出反映。
历史的演进,社会的进步,现代科学的发展,使人们对自然和物质的认识大大地发展了。伴随着对旧观念的怀疑、不满,甚至是反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新观念:新的社会观使得人们学会历史地、宏观地去看待问题,而不再是拘泥于一时一事;新的生活观众使得人们以更切合实际和更富洞察力的眼光去对待生活,而不再是以往的粉饰和拔高;新的价值观使得人们重新去估价和掂量社会中的一切;等等。
电影发展到今天的形态,既是社会与科学的进展和人类把握日益复杂的世界生活图景的认识范围的扩大,也是电影艺术大大接近生活本身形态的技术进步,同时,它也是观念审美能力带来的必然要求。现在,观众与电影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最根本的就是观众变得更有主见,他们要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完成对影片的思考,当代观众已积极地参与到了影片的创作中来。这一重要变化虽然是由多因素造成的,但究其比较主要和直接的原因,恐怕还是当代人认识能力的发展,要求摆脱简单划一思想的控制而以自己的思想去看待生活,醒悟哲理。同时,当代人艺术视野的扩展、电影意识的加强、电影文化的普及都促成了这点。可以这么说,当代有追求的导演都在不同程度地改变羊城以往把观众当成银幕奴隶的做法,带来尽力留出影片“空白”能力的必然要求。但是,对电影艺术家来讲,它却应当是对现实世界(包括了观众)深刻了解和把握后升腾而成的艺术观念。
上述这些,积聚、化合在电影艺术中最本质的便是当代电影美学观念的形成。我以为,当代电影美学观念既是多元的,同时又是存在阶段性的。正是由于多元美学观的作用,方构成了当代电影日趋多样化的总趋势;正是由于发展变化的阶段性,才形成了当代电影争奇斗艳的新局面。因此,承认当代电影的多元化美学观并不意味着否定某种电影美学观的主导地位,特别是突出表现于电影艺术发展某一时期的某种电影美学观念。我认为,当代电影美学观念的一种是竭力追求电影艺术表现的朴素。这种不妨称为“朴素的电影美学观”[3]正在我国当代电影中越来越显示出突出的地位。
朴素美就一般美学意义上讲,它是美的一种形态。当朴素美不只是作为一种形态而是作为一种艺术美的观念进入电影艺术的疆域后,首先便带来了它在反映对象上的重大转移。这非常突出地表现在当代电影艺术寻求与反映艺术所要表现的素材上。人们赖以生存的大千世界是极其纷繁多姿的,它给反映这大千世界的文学艺术提供了无限广阔的天地:无论是战争,还是劳动;无论是富庶,还是贫困;无论是生死,还是恩爱;等等,这些在各艺术部类面前享受着毋庸置疑的平等。在电影摄影机前,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宏伟壮观的史诗场面、左右社会的英雄人物当然应该占有一定的地位(事实上,这些已占有,并还将占有一定的地位),但广大民众连同他们那些平常的生活是不是应该更多地占有地位,甚至是主导地位呢?由于历史的社会的诸多原因,可以使一些重大的题材在某一时期、某一区域显示出独特的巨大的艺术魅力,但真正有更广泛意义的、更深层思想的、更富长久魅力的却往往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事情。《邻居》筒子楼里一场场的邻里风波;《人到中年》中一位眼科大夫的忙碌、苦恼;《大桥下面》小弄里几个“个体户”的寻谋生计;《十六号病房》中集于一室的四位女知青对生活各自的看法和思考;等等。“这些琐小的,跟你我以及他人所共有的经验有联系的,随便碰到的瞬间,可以说是构成了日常生活的领域——现实的一切其他形式的母体……电影即倾向于探索日常生活的这种构造。[4]”克拉考尔的这段话也许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我认为,这种朴素的电影美学带来的反映对象上的重大转移,非常集中、具体地表现在电影艺术家的取材上。这种取材的基本倾向是:力图从常驻人平凡的、看惯的,甚至是平静的生活中去发现美,通过对平常性题材的开掘,从而展现人类生活的底蕴,揭示他们生活的本质,最大限度地追求生活实感。可以这么说,以往电影中挺忌讳的“小题大做”“平中见奇”在朴素的电影美学观的作用下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已形成一股潮流了。这种大当代电影中得到日益加强的电影美学观念,对于下面将要展开的具体论述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是左右当代电影的结构。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电影美学研究的往往是电影审美主客体间的特殊的、紧密的联系,那上述对审美主体(这儿主要指电影艺术家,特别是影片的编导)的论说是不是过于简单化了?这问题提得非常好!处在当代电影时期,为什么投射到电影艺术家心灵上的往往是那些不见经传的人物、平平常常的事情?就其最主要的成因,我认为就是现在人们的社会价值标准和人的价值标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社会形态中价值观念的巨大变化,影响、折射到电影艺术家,便使当代电影视角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种当代电影视角不是别的,正是电影艺术家们对现实普通形象本身价值的再认识和对日常生活所具魅力的进一步发现。过去认为意义不大或者没有必要表现的人物和这些形象的某些方面,过去认为与主人公的存在和行为关系不多,甚至是多余的生活场面、景物、细节等,现在都会在当代电视视角的作用下产生巨大的艺术魅力。这方面,叶楠同志的话很具代表性:既然现在一片树叶便能引起我心灵的颤抖,我便可以去尽情地写一片树叶,摄影师们也就可以去拍这一片树叶。考虑到本文就要涉及这些方面,便不赘以例子。
或许有人要问:这样电影美学观念是不是限制了当代电影题材的表现范围?这问号确实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不过,本文开篇便指出过,我们虽然认为这种朴素的电影美学观在当代电影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无意于否定多元化电影美学观,这点应当注意。实际上,当代电影形式的特点,通常总是更多地取决于电影艺术家对待材料的态度,而不是取决于他所处理的特定题材。就这点讲,我倒是认为,即使是主张以异常情景和奇特人物中发现美的电影艺术家来说,他们也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占有重要地位的当代电影美学观的影响而使自己或多或少地带有了某些“朴素美的电影视角”。在这方面,稍看一下我国“战争题材”的影片,便可略微明了。以往,我国“战争题材”的影片非常注重表现两军对峙的严峻势态,展示激越战争场面,渲染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从而塑造出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可在现在呢?从《小花》到《今夜星光灿烂》;从《心灵深处》到《风雨下钟山》,这些影片虽还称不上佳作,但就以普通战士的命运和遭遇来反映战争、注意运用大量非战争场面和细节来揭示人物等方面来说,可以说是在逐渐转向当代电影视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