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理论中“图形-背景”关系漂变
20世纪末,麦克卢汉父子提出一门媒介新科学,他们用《媒介法则:新科学》呼应了16世纪思想家培根提出“四假象说”的《新工具》和18世纪社会理论家维科提倡人文研究的《新科学》。麦氏父子提出媒介新科学的四个问题,并认为这四个问题可以拷问任何技术或人工制品,即提升、逆转、过时、再现,这也被称作媒介四元律。在该书中,麦氏结合“图形-背景”理论阐释了何谓媒介的新科学,书中前后直接涉及近200次“图形-背景”的媒介分析应用。此外,在《看今天》(Take Today)和《城市即教室》(City as Classroom)等其他著作中也有相关分析。源自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图形-背景”理论被麦克卢汉运用到媒介理论研究时发生了遗传学意义上的漂变(drift),后者不仅仅用这对关系研究了媒介/技术/一切人工制品,而且借此看到了媒介引起的媒介生态结构和意义的改变。虽然鲁宾的“图形-背景”关系主要讨论的是视觉方面的内容,但是麦克卢汉把这对关系扩展至媒介环境中人们知觉和意识的整个结构。麦氏语境中的“图形-背景”关系是作为一种工具来讨论人们身体上的延伸加诸身体上的感官偏见,换言之是指延伸我们身体感官的不同媒介如何影响我们的感知环境,并影响对文化与社会的塑造。
麦氏是媒介环境学派最早使用“图形-背景”理论来分析媒介技术与人的关系的学者。要搞清楚麦氏如何使用该理论或者说分析工具,首先要厘清的是麦氏对此的引用和拓展有两个伏延深远的思想源泉。一是来自心理学的学习经历,他在1970年左右专注地研究了格式塔心理学,这门知觉心理学的训练让麦氏对感官、知觉、意识等有格外的重视。二是来自西方哲学思想的传统,汲取了从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到阿奎那对“四因说”改造后的神学运用的思想,麦氏从中得到启发,并将“四因说”运用到媒介和知觉分析中。他认为认知代理和动力因处在一个层次上,而不是和形式因在一个层次上,形式因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所有伴随着的信息。麦氏自己研究媒介的方法完全来自形式因的分析。人们在探寻媒介对社会的影响因素时,需在形式因方面探寻,而不是在动力因或可见的图形上探寻,这其实强调的是图形的背景本身的重要性[8],这也是麦氏的研究中为何如此注重形式,强调媒介/技术本身比媒介内容更重要的原因之一。麦氏认为是技术塑造了人,而不是技术内容本身具有任何塑造作用。“媒介即讯息”的要旨在于媒介形塑并控制人类联系和行动的规模和形式[9]。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人们都过于注重物料因的作用,特别是香农—韦弗为代表的传播经验学派,都忽视了形式的作用。按照麦克卢汉的思想逻辑推论,形式的对等物就是媒介,与媒介的内容形成直接对比。
麦氏用“图形-背景”分析法和四元律来判定媒介变革的影响,以便使人能够预见并抗衡媒介最坏的影响[10],它可以被用来解释传播技术、媒介或图形如何通过内容或背景来运转。麦氏媒介理论视野中“图形-背景”关系有以下几种含义:(1)失衡性。在媒介的“图形-背景”格局中,技术是背景,而图形是内容,不管是媒介研究者还是普通大众,人们往往关注图形的内容,而忽略技术。但图形和背景作为完形形式,它们的功能依赖性意味着缺一不可,互相排斥的同时更凸显互补的重要性。以广告为例,声光电集合起来构成的冲击性内容猛攻人的下意识,让人们忽略了声光电本身的塑造能力。背景或者环境不是一个被动的容器,而是影响所有元素之间关系的积极过程。(2)迭代性。一旦旧的背景成为新情势的内容,它就作为美学图形开始吸引注意。这意味着挽回或怀旧就出现了。这正是麦氏所说的后视镜,我们总是通过后视镜来看现在,倒退着走向未来,我们总是怀念过去的某一种客体。新图形的出现不断地使旧有图形成为背景,背景提供一种意识的结构或方式,背景是环境性的和潜意识的(隐性的)[11],比如说知识媒介及普适计算[12]。(3)逆转性。在一切事物秩序中,背景总是先出现,图形后出现。“图形-背景”本身并非是一个固定形态,而是一种过程性的动力学传播,那么可逆就成为可能。媒介技术或一切人工制品及其承载内容的关系是可以转化的,换句话说,就是麦氏那句“一种媒介是另外一种媒介的内容”。(4)空间性。“图形-背景”关系实际上也是一种空间关系,人们的感知从“听觉-触觉”空间到视觉空间的转变,实际上是从口头传播到文字传播的转变,不同的空间性是由不同的媒介决定的。(5)可塑性。“图形-背景”关系是随知觉条件变化而变化的,在听觉-触觉空间中,图形背景关系处于一种动力平衡状态,通过间隔,图形和背景相互影响。这个间隔不是空白和静态的,而是一种回声,这就如同音符一样,音符的间隔并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一种有机的组合,但到了视觉为主要知觉的媒介时代,图形和背景被塑造为完全相反的状态,两者是分离的、生硬的、无机组合的。
总之,“图形-背景”分析为麦氏的媒介理论提供了一种工具[13],这种工具可以用来分析客体或图形及其背景的相互作用,正是由于这种相互作用使人们能够体验情境与自身关系的意义。麦氏用带给人们一种震惊的方式使其注意到不同媒介带给人们的后果,例如字母表对读者产生的后果就是把感知和概念分离开来,赋予概念一种类似的独立性,使它成为一个没有意识基础/背景的图形,从而拉开了标准化、一致性的工业社会的序幕。电子媒介的到来使人们重新部落化,但也指出媒介“按摩”意识的方式,我们把技术创造的感知环境当作“真实的”环境,因为它们进入我们的感知系统时造成了我们的麻木或昏睡状态[14]。麦克卢汉1980年去世,这个时候互联网还没有成为人们知识获取和传播的主要渠道。三年后,世界上第一台移动电话摩托罗拉Dyna Tac才问世,更遑论移动设备从“媒介”到“媒体”的变身。但麦克卢汉的思想从来不是即时性、短期性的,而是从宏观角度的长时段审视人和技术、媒介和文明。如何从麦氏的“图形-背景”关系理解当下方兴未艾的数字化智能媒介对知识和人的影响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