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希腊的陶器(约公元前700—前300)
我们在前面讨论过制造陶器所用陶土的配制、陶器的轮制、手制和模制技术以及古代窑炉的结构等问题(第Ⅰ卷,第9章和第15章),现在关注的是古希腊和古罗马在陶瓷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为方便起见,这里所指的陶瓷不仅仅是陶器,还包括除砖瓦等建筑材料外所有用陶土烧烤且模制成形的手工制品。英语中的“陶瓷”(ceramic)是19世纪从希腊语kerameikos(雅典制陶匠的住所)借鉴过来的,名词kerameia是陶器行业的通称。
公元前7世纪是古希腊世界全面觉醒的时期。经过前面几个世纪的巨变和遍及整个地中海地区的希腊殖民地的建立,一个崭新的希腊正在形成。这种朝气蓬勃的时代精神,也反映在陶瓷制作中。许多不同的制陶中心生产出独具特色的陶器制品,其中以小亚细亚、罗得岛、希俄斯、塞浦路斯以及希腊本土城市斯巴达、科林斯和雅典最为著名。尽管各地生产的陶器在造型和装饰风格方面不尽相同,但制陶技术在本质上完全相同。陶器所用的陶土都经过精挑细选,在烧制后将器表打磨抛光或刺戳纹饰。除了那些以头像和动物的形状作模的陶器外,还必须在陶轮上成形,而且所有的陶器都涂有棕黑色的釉,偶尔使用红彩和白彩作为装饰(图233—234)。

图233 轮制的科林斯陶罐。公元前7世纪。
考古学家通常将公元前7世纪的希腊艺术称为东方影响时期,这是因为先前在装饰上流行的几何图案逐渐被动植物纹样所替代,这种装饰风格明显来自小亚细亚、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然而,制陶技术和器型则直接继承早期希腊传统,生产出的各种陶器除了满足本地市场外,还大量出口,特别是出口到西方。一开始,这一贸易被科林斯所垄断,它位于伊苏姆斯地峡,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连接东西方贸易的纽带。随后,雅典逐渐成为地中海地区最重要的陶瓷业中心,并把这一地位一直维持到公元前400年前后,这时其他国家也开始制造自己的陶器,不过大部分是对雅典陶器的模仿。在技术和艺术方面,公元前6世纪和前5世纪的雅典陶瓶都代表着希腊制陶业的最高水平。因此,我们也以它为中心进行技术分析。
有关雅典制陶技术的信息来自古代作家的叙述、铭文、描绘陶匠工作的古代图画,当然最重要的途径是陶器本身。现代工艺的实践通常也很有帮助,因为陶土不会改变它自身的特性。
与技术方面的通常情况一样,古代作家对当时的制陶业只有很笼统的描述,主要是对陶土特性、陶轮发明、烧制危险性和陶匠地位进行常规评论。在铭文中,最为重要的是陶匠的签名(图版18B)和陶器绘画者的签名,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艺术家的姓名,附带流露出签名者对自己手艺和公众好评的扬扬自得。在陶瓶和无釉红陶版上描绘的陶匠工作场面,也提供给我们很有价值的信息。这些图画描绘了陶匠在陶轮上将陶瓶提拉成形,以及表面打磨、粘连器物手柄、修饰陶器、搬运陶器和在窑内烧制陶器等场景(图235—237,图版16A—16C、图版17A)。此外,考古发掘中出土了一些陶轮(图238)、制陶工具和窑炉的实物,进一步证实了这些图画的真实性。

图234 模制陶瓶。
出土于希腊东部,公元前7世纪。

图235 雅典人制陶画面。
绘于一只提水陶罐上,公元前6世纪。

图236 正在为陶杯绘彩的青年。
取自一只希腊陶杯,公元前5世纪。

图237 陶工正在给窑火加燃料。
取自一块供奉碑,公元前6世纪。
我们可以从陶瓶本身了解到陶土和所用彩料的特性,同时了解到制作方法的片断和陶器的烧制温度。在某种程度上,这项工作与现代工艺有一些相同之处,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是古代陶器表面通常使用一种有光泽的黑“釉”,这种“釉”层使早期的陶器看起来有温润的光泽。雅典黑“釉”的特性直到后来才被我们了解,这一发现有助于掌握这一古代制陶工艺[1]。下面,我们将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对雅典陶瓶的生产过程进行简要介绍。
雅典陶器用一种沉积黏土或碎岩黏土制成,这种土在地球表面运动时形成了不同的矿物成分,主要由岩石分解后形成的细小颗粒组成。由于这种土质含铁量高,在氧化态时会烧成泛红色。雅典陶器的代表器形广口杯和折肩罐,证明了这种陶土可塑性强、坚固耐用。白色的沉积陶土(这种陶土留在原始的矿囊中)没有可塑性,因此雅典人不用它来制作器物,仅仅作为陶衣或泥釉涂抹在那些白底陶瓶的表面(边码265)。不过,这种陶土也可能被作为一种原料掺入红色陶土中,就像今天雅典陶工使用的方式一样。
陶土经过淘洗捶打后,将泥团放在陶轮中心位置,然后通过陶轮制成想要的形状。小的陶瓶可以一次提拉成形,大的陶瓶则采用分段成形的方式。每段的接缝处往往是在器物的结构点,例如颈部与器身或器身与器足之间。在器物内壁通常可以看到这些接点,器物外壁则往往敷上一层薄薄的陶土把它们掩盖住。尤其是在分段制作时,工匠们必须借助尺规等测量工具精心计算各部分的比例,这样制作出的陶瓶才能完全符合设计要求。
希腊陶瓶上绘制的陶轮的转动并不是通过脚踩,而是靠另外一个人推动。不过,公元前3—前2世纪一位《圣经》的作者却提到了脚踏式陶轮(真伪难辨的《德训篇》第38章第29—30节),它完全可能在此前就已经被使用,因为制造原理非常简单。保存下来的这一时期的陶轮都是红陶制品(图238),今天使用的陶轮材料则更多的是熟石膏、金属和木材。

图238 无釉红陶陶轮盘的下面。
出土于克里特岛。米诺斯时期。
陶坯成形后,用刀或线将它从轮上取下(图239),晾至半干,然后重新放到陶轮台面的中心位置上旋转,再用金属切割工具修整(图240)。窄口器皿内壁不修整,而是保持厚坯,大口瓶和杯的内壁则显示出它们整个都被仔细地修整过了。在修整痕迹后可能像现在这样使用刮刀和湿海绵来清除,开始粘连手柄,它们都用手工单独制作,而非模制。

图239 陶瓶原坯的器底。
上面有细绳切割的痕迹。米诺斯时期。

图240 修整过的陶杯底部。公元前6世纪。
这一时期的标准器物相对较少,最流行的器型有作为贮藏器皿的双耳细颈陶罐、给酒兑水的大罐、三耳水罐和细颈油壶,以及药膏罐、广口杯和精美的梳妆盒。不过,每件器皿都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在线条和比例上与其他同类器皿有着细微差别。只有在那些寻常的黑瓶和普通的家用器皿中,才能找到几乎完全相同的重复。
装饰在未烧成时进行,此时陶坯将干未干。在这项操作中,希腊人与我们今天的工艺有根本的区别。现在一般是将釉施于烧过的陶坯(素坯)上,然后再次回炉烧制,希腊陶器(除了后面提及的少数几个例子外)则一般只烧一次。这方面的证据非常令人信服。在烧过的陶土上,刻画的线条不会有那种特有的流畅圆滑,装饰细节用的陶土也不可能很好地黏附在烧过的陶坯上。由于陶土的黏性,在未烧的陶坯上装饰的风险非常小。
在希腊陶器里,用于装饰的黑色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釉,含有的碱不足以在特定的温度下熔融。它相当于一种胶状溶液的含铁陶土,与用于陶器本身的陶土很相似,但除去了大的颗粒并添加足够的碱,相当光亮[1]。生成的“釉”特别平滑也特别薄,不过足以使简单的线条呈现出浮雕效果。
有了这种材料,雅典的艺术家在陶瓶上所做的装饰有了无与伦比的品质。出于讲故事的本能,他们设计的图案不仅有前辈使用的植物图案和动物纹饰带,还展现了神话和日常生活方面的场景。由于同时代创作的壁画和版画作品未能保存下来,这些陶瓶画就成为非常珍贵的遗产。
这里简述一下陶瓶绘画工艺过程。首先,在器皿表面覆盖一层薄薄的保护剂,这是一种稀释的胶状陶土,烧成后呈现一种有光泽的淡淡的红色。在早期的黑彩陶瓶上,图案用黑彩绘制,与陶土的红色背景相辉映,然后雕刻出图案的细节,最后添加红彩和白彩装饰(图版18A、18B)。后来出现的红彩陶瓶与黑彩风格相反,图案“仍然”为红色而不是黑色(图版18C),在瓶上用硬工具刻画的最初的草图通常清晰可见(图241)。操作者用细线绘出人物的轮廓,再用粗线条勾勒(图242),接着用红彩绘出人物轮廓内的细节,背景则涂成黑色,最后根据需要,或添加红白装饰彩,或雕刻出线条,或在特定部位涂上泥料。有时,陶土中会掺入一种红赭色的颜料来增强它的颜色。
在生产黑彩陶器和红彩陶器的同时,雅典陶匠也生产素面黑陶器。除了在口沿、手柄和足部等少数地方外,这种陶器表面全部彩绘为黑色。在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及公元前4世纪,流行在黑陶上雕刻和戳印纹饰。此外,从公元前6世纪起,一直在有限地生产一种所谓的白底陶器,即在陶瓶表面的中间部位敷上一层白色的陶土泥料[2],上面用黑彩绘出图案,细节部分则用雕刻法,也可以用稀释的釉或无光泽的颜料绘出图案轮廓(图版17B)。最初整个装饰使用黑彩,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使用红色和黄色的蛋彩画颜料绘制图画中人物的衣饰和其他地方,后来使用的颜色更多,包括蓝、紫、绿、紫红、粉红等色。事实上,这些陶瓶作品可以看作是那些我们已经无法见到的大型版画和壁画的缩影。

图241 赫菲斯托斯(Hephaistos)回归奥林匹斯山,出自一个雅典的双耳喷口罐。
(上)草图;(下)完成的画面。公元前5世纪。
陶瓶装饰完成后等待风干,然后放进窑炉烧制。雅典陶瓶的烧制温度要远低于现在通常的温度,估计为900—960℃。
烧制过程也不同于今天普遍采用的方式,而是先氧化(即允许空气自由进入),然后再还原(限制空气流入),最后再次氧化。在还原焰下变成黑色的陶土和釉,在最后阶段再次变成红色(因为陶坯上有足够多的气孔可以重新接纳氧),较浓稠的釉则仍然为黑色[3]。在希望变黑的地方经常会出现红色的斑点(图243),这可能有两种原因:(a)在窑中,或者由于堆叠在一起,或者由于与气流接触,还原会偶尔被阻断。(b)所涂的釉层太薄,存在许多气孔,会在烧制的第三阶段重新吸收氧气。保护剂和红赭涂层以及红色装饰彩(混有胶状陶土的红赭石),像红陶胎一样有足够的气孔重新吸收氧,白色装饰彩(胶状白色陶土)则本身并不含铁[2],因此还原焰对它没有影响[4]。

图242 未完成的红彩陶杯。公元前5世纪。

图243 带有大红斑的黑色双耳陶瓶。
公元前5世纪。
最后我们将解释一个老问题:在某些陶瓶上各自特定的部位,红色和黑色两种釉如何形成鲜明对照?显然,这种装饰是有意制成而非偶然形成(图244)。那些有意变红的区域在烧制第二阶段被阻断还原,即使它们被涂上了厚厚的釉层,这种情况可以简单地用二次烧制来解释[5]。首先,只在那些有意变黑的区域上釉,按常规方式烧制,先氧化后还原。然后,烧制过程中断,在那些有意变红的区域再涂上釉,置于氧化焰中烧烤。这一解释的正确性来源于一系列事实,在所有看到的红黑彩陶瓶上,红釉在和黑釉接触时总能盖住黑釉,这表明红釉比黑釉更晚涂上去[6]。此外,红釉与黑釉相比更易脱落,这也说明它在陶土烧制后才被涂上。这种工艺的烦琐复杂程度,也解释了红黑彩陶器相对少见的原因。

图244 红陶碗,口沿、双耳和底部为黑色。公元前5世纪。
要获得雅典陶器的完整印象,还有两种技术必须提到。虽然轮制法很受欢迎,但在生产人的头像和动物等造型的陶器和成组的陶器时,更多采用的还是模制法(图版18C)。模子为无釉红陶,分两部分。陶土填入每个部分后,两半模子用泥料连接在一起,器口通常单独制成。在某些场合,有几个来自同一模子的原型被保存下来。古代的泥条盘筑法(第Ⅰ卷,边码384)有时用来制作贮藏和烹饪用的家用壶和大罐,在雅典市场上可以找到许多这类陶器[7]。偶尔,器皿上也装饰一些简单的刻划纹和绘制条带。
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前404)战败后,贸易地位也逐渐削弱,尽管继续生产精美的红彩陶器并出口各地,但它已经失去主导地位。早在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意大利开始生产自己的陶器,制陶业到公元前4世纪进入繁荣时期。卢卡尼亚、阿普利亚、坎帕尼亚和帕埃斯图姆生产的陶器,虽然在风格方面与雅典陶器有明显差别,但在制陶技术方面完全相同。陶器都是通过陶轮旋转提拉成形,图案用红彩并饰有装饰红彩和白彩,器型也与雅典相同。这种风格与本土的梅萨比和其他意大利南方地区的陶器迥然不同,后者一直沿用形状上略显笨拙和怪诞的几何图案装饰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