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文人笔下的顾绣

论明清文人笔下的顾绣

朱恒夫

摘 要:明清文献中有关顾绣的记载,对研究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顾绣历史,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这些记载介绍了顾绣的制作过程、独特技艺、推动这一工艺发展的代表性人物以及功能、传播地域、时人评价,等等。其对今天如何传承和发展这一传统的民间艺术,亦有着较大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顾绣;明清文献;历史;借鉴

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顾绣”,由明代嘉靖年间露香园主顾名世之妾缪氏创制。她擅绣人物、佛像。之后,其媳韩希孟仿宋元画入绣,劈丝精细,所作人、物气韵生动,甫一问世,人们便视为珍宝,豪门纷纷求购珍藏,称之为“韩媛绣”。这样的艺术精品,自然会受到文人的关注,他们或以顾绣为题材吟诗作文,或在绣品上题字留名,或将有关顾绣的信息写入日记。这些文献数量虽不多,却是我们了解顾绣在明清时期状况的宝贵资料。笔者大体按照时间的顺序,一一进行述评。

顾寿潜于崇祯七年(1634)在妻子韩希孟的《宋元名迹图册》跋中曰:

在女红而刺绣,犹之乎士行而以雕虫见也。然古来称神绝,称每自不朽,乌在针丝位中,不足千秋也者!廿年来,海内所以珍袭吾家绣迹者,侔于鸡林价重,而赝鼎余光,犹堪令百里地无寒女之叹。第五彩一眩,工拙易淆;余内子希孟氏别具苦心,常嗤其太滥。甲戌春,搜访宋元名迹,摹临八种,一一绣成,汇作方册。观者靡不舌挢手舞也,见所未曾;而不知覃精运巧,寝寐经营,盖已穷数年之心力矣。宗伯董师,见而心赏之,诘余:“技至此乎?”余无以应,谨对以“寒铦暑溽,风冥雨晦,弗敢从事;往往天晴日霁,鸟悦花芬,摄取眼前灵活之气,刺入吴绫”。师益诧叹,以为非人力也,欣然濡毫,惠题赞语。女红末技,乃辱大匠鸿章;窃谓家珍,决不效牟利态。而一行一止,靡不与俱,伏冀名钜,加之鉴赏,赐以品题。庶彩管常新,色丝永播,亦艺苑之嘉闻,匪特余夸耀于举案间而已也。时在崇祯甲戌仲冬日,绣佛主人顾寿潜谨识。[1]

顾跋介绍了韩氏顾绣的选题定位、制作过程、表现方法以及在当时的影响,对于了解顾绣早期的状况,有着极大的文献价值。

顾寿潜所说的“宗伯董师”指的是大画家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松江华亭人,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他擅画山水,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为“华亭画派”的杰出代表。其书法的成就也很高,融汇了晋、唐、宋、元各家之长,虽处于赵孟頫、文徵明书法盛行的时代,但亦能独树一帜。他给韩希孟的八幅绣品一一题词,分别为:

一鉴涵空,毛龙是浴。鉴逸九方,风横喷玉。屹然权奇,莫可羁束。逐电追石,万里在目。(《洗马图》)

六律分精,苍乃千岁。角峨而斑,含玉献瑞。拳石天香,咸具灵意。针丝生澜,绘之王会。(《瑞鹿图》)

龙衮煌煌,不阙何补。我后之章,天孙是组。璀璨五丝,照耀千古。娈兮彼姝,实姿藻黼。(《补衮图》)

尺幅凝霜,惊有鹑在。毳动氄张,竦峙奇彩。啄唼青芜,风摇露洒。睇视思维,谁得其解。(《鹑鸟图》)

南宫颠笔,夜来神针。丝墨盒影,山远云深。泊然幽赏,谁入其林。徘徊延伫,闻有啸音。(《米画图》)

宛有草龙,得之博望。翠幄珠苞,含浆作酿。文鼯睨之,翻腾欲上。慧指灵孅,玄工莫状。(《葡萄松鼠图》)

化身虫天,翩翾双羽。逍遥凌空,吸露而舞。豆叶风清,伺伏何所。影落生绡,驻以仙组。(《扁豆蜻蜓图》)

何必荧荧,山高水空。心轻似叶,松老成龙。经纶无尽,草碧花红。一竿在手,万叠清风。(《花溪渔隐图,仿黄鹤山樵笔》)[2]

在这次题词后的第三年,即崇祯九年(1636),董其昌又为韩希孟绣册作跋,云:

韩媛之耦为旅仙才士也,山水师予,而人物、花卉尤擅。冰寒之誉,绣采绚丽,良丝点染精工,遂使同侪不能望见颜色。始知郭景纯三尺锦,不独江淹梦中割截都尽,又为女郎辈针锋收之。其灵秀之气,信不独钟于男子。观此册,有过于黄筌父子之写生,望之似书画,当行家迫察之,乃知为女红者,人巧极,天工错。奇矣!奇矣![3]

由于董其昌在当时的政界和艺术界声望卓著,他的推崇对顾绣的传播自然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与董其昌同时的也是松江人的画家陈继儒(1558—1639),对顾绣当然也非常熟悉,他在所纂修的《松江府志》中描述道:“顾绣,斗方作花鸟,香囊作人物,刻画精巧,为他郡所未有,而价亦最贵。尺幅之素,精者值银几两;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4]

谭元春(1586—1637),湖北竟陵(今湖北省天门市)人,字友夏,号鹄湾,别号蓑翁,为复社中坚人物之一。他游历江南时,得到一幅沈姓友人赠送的绣着佛像的顾绣,“一见惊叹不得语”。若干年之后,他在怀念友人时,以诗记录了对这幅顾绣的观感:

上海顾绣,女中针神也。己未十一月与雨若相见,蒋谢适有贻尊者二幅,举一为赠。时地风日,往来授受,皆不知为今生,相顾叹息,乃为歌识于二幅上:

女郎绣佛人天喜,运针如笔绫如纸。

华亭顾妇嗟神工,盘丝劈线资纤指。

如是我闻犹未见,以纸以笔想灵变。

一见惊叹不得语,竹在风先果浮水。

咄哉笔纸犹有气,安能十七尊者化为线。

有鹤有僮具佛性,托汝针神光明映。

浪浪层层起伏中,以手扪之如虚空。

可见此物神灵肃,来向沈郎现水木。

沈郎爱余初见余,寒日霜湖赠一幅。

尚留一幅亦奇绝,同是顾妇幽素结。

相视恍然各持去,我醉荒郊草庵处。[5]

凌义渠(1593—1644),明浙江乌程人,字骏甫,天启五年(1625)进士,崇祯时官给事中。他居谏垣九年,建言颇多,后迁山东布政使,入为大理卿。友人赠其一幅顾绣,凌义渠欣赏不已,不仅作诗赞颂,还在诗前题记,云:

会稽宣绣,方之上海顾绣,适堪姨姒。友人见贻分丝观音一幅,针锋细贴,殆类白描女工之佳者也,赞之以歌。

心准手停不得语,始见吴娘今越女。

天人冥接裁半方,晴摇香络风轻举。

避风亦复畏日色,待倚绣床徐拂拭。

大士幻身藏指尖,一丝飘断一丝黏。

小声低咒灵未答,敛容内向愁纤纤。

缘兹一意催成幅,秽不能留香并触。

何如静女自收藏,结取慈情照眉绿。[6]

由诗可知,凌义渠第一次接触到“顾绣”时,完全被所绣的观音大士像震住了,说不出一句话,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待平静下来,急急地向友人询问刺绣的方法,了解到顾绣须在晴天绣作,既要避风,又要避日,等等。

彼时的士人若能得到一件顾绣的礼品,都是极为高兴的,也一定会记录其事。程馟的《顾绣》即是这样:

云间顾伯露,会余于海虞,两月盘桓,言语相得。余时将别,伯露出其太夫人所制绣囊为赠。盖云间之有绣也,自顾始也。囊制圆大如荇叶,其一面绣绝句,字如粟米,笔法遒劲,即运毫为之,类难如意而舒展有度;无针线痕,睇视之,莫知其为绣也。其一面,则白马一大将突阵,一胡儿骑赤马,二马交错。大将猿臂修髯,眉目雄杰,胡儿深目兕唇,状如鹰顾;袍铠鍪带,鞍鞯具备,锦裆绣服,朱缨绿縢,鲜熠炫耀。白马腾跃,尾刷霄汉,势若飞龙;赤马失主,惊溃奔逸,神姿萧索。一小胡雏远坡遥望,一胡方骑马赴阵,皆首蒙貂幞,毛毳散乱,光采凌轹,有非汉物,窄袖裹体,蕃部结束。复有旗幡刀戟,布密森严,幡缀金牙,旗张云彩。蕃汉二屯,遥相持向。共计远坡二,白、赤、黄战马三,大将、胡及小雏四,戈戟五,云旗、锦幡各一。界二寸许地,为大战场,而中间空阔,气象寥远,不见有物。绣法奇妙,真有莫知其巧者。余携归,终日流玩,为记于简。[7]

程馟,明徽州府休宁人,字墨仙,工于文辞,有《石交堂集》传世。顾伯露即顾名世长子顾箕英的嗣子,绣囊的作者“太夫人”应是顾绣的创始人缪氏。根据上海博物馆所藏的《竹石人物花鸟合册》十开中《枯木竹石》上的丝绣朱文方印得知,缪氏名瑞云。

到了明末清初,顾绣完全成了苏松一带具有地方特色的工艺作品,明末清初长洲秀才徐树丕在其《识小录》中说:

画当重宋,而迩来忽重元人窑器;当重哥汝,而迩来忽重宣德、成化,以至嘉靖亦价增十倍。若吴中陆子刚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之治扇,周桂之商嵌及歙,吕爱山之治金、王小溪之治玛瑙、蒋抱虚之治铜,亦比常价数倍。近日嘉禾之黄锡洪添云间之玉铜、顾绣,皆一时之尚也。[8]

之后,顾绣始终是松江的具有代表性的地方工艺品。清穆彰阿撰写的《大清一统志》云:“顾绣,出上海县府,志山水、人物、书法、花鸟,无不生动入妙。”又云:“露香园,在上海县城北隅,明道州守顾名儒筑,穿池得石,有赵孟頫书‘露香池’字,遂以为名。顾氏组绣之巧,写生如画,世传露香园顾绣。”[9]

对于文士来说,顾绣首先是艺术品,无论明清,他们都是从审美的角度来接受它的。当然,地位不同,审美的结果也不一样。进士出身、任内阁中书的汪懋麟(1640—1688)眼中的顾绣便美不胜收:

细草如茵铺小院,蝴蝶成团,故故飞当面。时向楚莲裙底漩,美人悄地挥纨扇。 淡粉轻黄双翅颤。玉指拈来,戏缀红丝线。不是物中偏取厌,恼他花下双双恋。(《蝶恋花·题顾绣美人扑蝶图》)[10]

而穷苦的私塾教师、余姚临山人陈梓(1683—1759),虽然也欣赏顾绣,但觉得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他在《题顾绣盆菊》中云:

蛾眉秋晓坐兰闺,禽声杳杳当窗西。

冰蚕吐茧炫五色,暗度金针指头涩。

回肠九曲乱如丝,闲愁万缕缭绕之。

绣成晩节东篱花,寒香瓣瓣黄金芽。

严霜磨折老不变,笑煞春英落如霰。

良人塞上博功勋,闺中远山生皱纹。

何如田家古瓦盆,酒熟看花传儿孙。[11]

顾绣因为深受富贵之家青睐,供不应求,许多人看到了它的商品价值,便纷纷学习这门技艺,以获取利润。商人亦开设绣庄,收购绣品。于是,至明末清初时,它不再仅是贵族之家女眷们逞才斗巧的女红,而成了一门平民百姓用以营利的手艺。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独立、自尊的常州才女沈琼枝,因不从盐商宋为富,父女遭迫害,只身流落金陵,便以卖诗和制作顾绣为生:

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12]

不仅女子做这件事情,男人们也纷纷做起刺绣的工作。清顺治四年(1647)进士、曾官至四川按察使的宋琬(1614—1673)在《为吴薗次题顾绣花鸟册》中说:

刺绣独云间最工,而皆以顾氏名。吾初疑其闺闱女子所作,今在云间,乃知工人半男子,十指如锤,而有针神之巧。且习其业者甚众,几于燕之函而粤之鏄矣。然一技之中,自有精粗高下焉。

此册含姿韫秀,尽态极妍,正使黄荃、徐熙解衣盘礴,吾未知其孰胜也。薗老具正法眼,因举以赠之,韵海楼中,焚香散帙,一翻阅间,亦挥毫染翰之一助云。[13]

而到了清末,市场上所售顾绣,大多数是男人所作。清末王韬《瀛濡杂志》云:

沪城女子识字作诗者,谅有其人,余则未之见也。地产木棉,纺织亦非所习。世俗所重顾绣,相传为露香园遗制(相传顾汇海之姬人刺绣极工,所绣人物、山水、花卉,大有生韵,字亦有法。得其手制者,无不珍惜之)。擘绒抽缕,肖物如生。针刺若毫,工致罕有其匹。

今肆中售者,男子所绣居多,索价殊奢。贫家仰给于十指者不少。然春秋佳日,不务游观。不似吴中陋俗,以联袂曵裾、踏月寻芳为乐事也。地故无河,无箫鼓、画船诸冶习,是则风犹近古欤?[14]

王韬还讲述过一位秀郎因制作顾绣而恋爱的故事:

时为顾绣业者,有少年曰吴桐仙,美丰姿,倜傥善谐谑,常出入女家。艳女之容,女亦爱其美。彼此目挑眉语,心许已久,苦不得间。偶游绮园,某宦之别业也……遂谐缱绻焉。[15]

由于顾绣大量制作,其作品就不再像绘画那样仅仅用于欣赏,而与衣饰、帐幔、被褥、坐垫、地毯等物品的制作结合起来,成了人们的生活实用品。

至迟到乾隆年间,顾绣就已成了松江府献给朝廷的贡品,也成了朝廷赏赐大臣之物。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最后以平定喀什噶尔功绩而晋封太子太师、太傅的曹振镛(1755—1835)在所撰《平定回疆剿捦逆裔方略》中说:

哈密郡王衔贝勒伯锡尔备办车辆,供送兵差,实属急公效顺,可嘉之至。着加恩赏给白玉翎管一个、白玉扳指一个、顾绣蟒袍一件、大卷八丝缎两匹。[16]

许多官僚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贵,用顾绣制作官服,甚至以之为地毯。在乾隆、嘉庆年间做官的常州人洪亮吉(1746—1809)对这种奢靡的行为深恶痛绝:

余既与司道以下设厉禁:凡府州县无事不得入成都,既以公事来者,不得过日限;不得畜音乐,侈燕会;不得饰舆马、衣服;朝珠之香楠犀碧,蟒服之刻顾绣者,皆有禁。

福康安由四川调督云贵,将入境,语次。公频蹙曰:“闻近日办督抚行馆,竟有以顾绣贴地者,侈风一启,他日伊于胡底耶?”因叹息执手别。[17]

不仅缙绅家将顾绣当作生活用品,一般的富裕人家也是这样,尤其是结婚新房里的物件,都会尽量备办顾绣制品:

移莲步,进香房,绮兰室字在中央。飞来榻,挂红罗帐,金钩上面坠香囊。铺陈被褥多精趣,无非是顾绣堆花片锦妆。诸般应用多周到,真正辛苦父代娘。孟大人上前挽住千金手,踱来摆去叫红妆。[18]

清宗室爱新觉罗·文昭(1680—1732)所写的《顾绣三星图》亦提到结婚用顾绣物品事:

顾氏使针如使笔,劈绒藐若藕丝连。

把来赠与新婚子,翘首三星正在天。[19]

就是到了人们以洋货为宝的近代,富人的新房布置仍然少不了顾绣。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这样的描写:

夫人进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陈设。房顶上交加纵横,绷了五色绸彩花。外国床上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20]

江浙一带的大戏班为了显示自己行头的光鲜贵重,非同寻常,也用顾绣制作行头。清乾隆间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卷五《国朝传奇》中介绍道:

戏具谓之行头,行头分衣、盔、杂、把四箱。衣箱中有大衣箱、布衣箱之分。大衣箱文扮则富贵衣,即穷衣、五色蟒服、五色顾绣披风、龙披风、五色顾绣青花……又男女衬褶衣、大红袴、五色顾绣袴。[21]

到了晚清,江南乡镇在岁时节日的自娱自乐的风俗活动中,亦用顾绣。《蒲溪小志》“风俗”云:

五月五日为端午……龙舟南北各一。旧时旗伞皆细绢为之,今则皆易以大呢顾绣,五彩耀目,每舟费以千计。并有习刀枪武艺之徒,乘舟舞弄,曰“快船”。又有学习丝竹管弦之辈,乘大船,结灯彩,吹弹鼓唱,曰“清客船”。[22]

上海成了通商口岸之后,顾绣流入欧美国家,贵族与商人将顾绣当作华贵的装饰品:

其实中国之器玩,西人亦嗜之若渴也。丝、茶、大黄,无论矣。此外如苏州之顾绣,处州之冻石,江西之瓷器,西人皆啧啧称赏。[23]

曾任美国、秘鲁、西班牙三国使节的张荫桓(1837—1900)在《三洲日记》中描写道:

嘉利福尼省议绅士丹佛富于财,所居华赡,陈设多中国顾绣帷幔。

十七日己巳 晴。鸟约银行主人杜益士卢专为余设会,申正赴之,坐客皆来见,应接不暇。房屋既华赡,别一室满壁油画,皆精品,帘幔琴奁有中华顾绣之物。[24]

既然外国人喜欢顾绣,我国便在对外交往中,常常以顾绣为礼品,馈赠外国人。张荫桓出使时就是这样做的:

十四日辛丑 晴。英船公司电预留第十号,第二十五、二十六号各房,请示复。好照定明日汇价取票。日例各使到国多为公会,以便与该国当事诸人及各使者习熟,亦略送土仪。余与希九商定十八晚公会,已发请帖,复检随带茶叶、顾绣等物,列单分送外洋酬应,实费于吾华也。批饬金山领事:将洛案损失数目及领过银两,函吿粤省爱育善堂、香港东华医院,登吿白以免遗误。美署函言,日内无事,美都操兵盛会,美总统请各使者往观。气候渐热,寒暑表八十三度。

酉正,答拜个郎技,并赠以映相及中国顾绣零物,个郎技回赠映相一枚。

在19世纪末欧美所举办的几次博览会,中国大都参加了,而顾绣就是展品之一。为做好参加1900年的巴黎博览会的工作,清朝廷还颁布了筹备章程,如:

第一款:凡出洋赛会,准收各货物之类,如新旧瓷器、瓦器、铜器、法金里蓝器、金银器、铜铁锡木器、家伙什物、雕刻器、油漆器、象牙器、竹器、各色扇样、绸缎纱绫、织绒棉布、夏布、顾绣、栏杆丝带、各种帽、皮作器皿、皮货衣、筒毡毯席簟、古玩字画、册页影像、纸张笔墨、古钱古砚、各色金石矿质以及军械器物等件。[25]

一些大臣对此高度重视,在所提的展品建议中,就有顾绣。庆亲王爱新觉罗·载振(1876—1947)说:

应由商务大臣及各直省督抚出示晓谕,并选派公正明允、有志济时之官绅,认真劝导富商良匠,赶造备赛,其大者如江浙豫蜀之丝绸、北京江浙湘粤之顾绣……[26]

在有的展览会上,中国的展品得到了赞扬,为民族争了光,如清朝外交官崔国因《出使美日秘国日记》云:

因查前此巴黎赛珍会,中国丝绸、顾绣、瓷器均为岀色,皆工艺所成者。[27]

而有的展览会,为外国人主持的海关操办,准备工作“敷衍了事”,“以西人置华货,所择未必精,陈所不应陈,每贻笑柄”。曾纪泽就曾严加痛斥:

有论中国赛会之物,挂一漏万。中华以丝茶为大宗,而各省所出之绸未见铺陈,各山所产之茶未见罗列,至瓷器之不古,顾绣之不精,无一可取。他如农具、人物,类同耍物,堂堂中国,竟不及日本岛族。[28]

清末,经济的破败、社会的动荡,使得顾绣渐渐衰落。但是,它在文士心中的地位没有降低,许多来沪旅行的文人会自觉地到露香园寻觅顾绣发明者的遗迹。鄞县人董沛(1828—1895)的《沪上怀古》就记载了他到露香园的凭吊活动:

沪水迢迢去路賖,前游踪迹悟昙花。

微波瘦石潘园址,剩露残香顾绣家。

迁客草堂怀席帽,肖娘荒冢驻轮车。

从来古意供临眺,江上踌躇日已斜。[29]

真正的艺术,生命力总是极其顽强的。顾绣因有别于苏、粤、湘、蜀四大名绣,把宋绣中传统的针法与国画笔法相结合,以针代笔,以线代墨,勾画晕染,使之浑然一体,因而风格独特,不可替代。只要时机相宜,它就会焕发生机,因为它是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形式之一,人们会由衷地珍惜它。虽然近一百年来受战争、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几番遭难,但进入新时代之后,在国家非遗法的有力保护之下,它正走向春天。

【注释】

[1](明)顾寿潜:《宋元名迹图册·题跋》,藏于故宫博物院,文物编号为新133455。

[2](明)董其昌:《韩希孟宋元名迹图册·题跋》,藏于故宫博物院,文物编号为新133455。

[3](明)董其昌:《韩希孟花鸟虫鱼册·题词》,藏于上海博物院。

[4](明)陈继儒纂修:《松江府志》卷七“风俗”,崇祯四年(1631)刻本。

[5](明)谭元春:《谭友夏合集》卷十八“七言律”,明崇祯六年(1633)刻本。

[6](明)凌义渠:《凌忠介集》卷一“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明)程馟:《顾绣》,刘大杰编选《明人小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43页。

[8](明)徐树丕:《识小录》卷之一“时尚”,涵芬楼秘籍景稿本。

[9](清)穆彰阿撰:《(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八十七,《四部丛刊续编》景旧钞本。

[10](清)汪懋麟:《锦瑟词》,清康熙刻本。

[11](清)陈梓:《删后诗存·卷五》,清嘉庆二十年(1815)胡氏敬义堂刻本。

[12](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清嘉庆八年(1803)新镌卧闲草堂本。

[13](清)宋琬:《安雅堂未刻稿》卷六,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刻本。

[14](清)王韬:《瀛濡杂志》卷四,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

[15](清)王韬:《淞滨琐话》卷二,清香艳丛书本。

[16](清)曹振镛:《平定回疆剿捦逆裔方略》卷四十九,清道光刻本。

[17](清)洪亮吉:《更生斋集》文甲集卷四,清光绪三年(1877)洪氏授经堂增修本。

[18](清)陈端生:《再生缘全传》卷十九,清道光二年(1822)刻本。

[19](清)文昭:《紫幢轩诗集》石盂集,清雍正刻本。

[20](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二回,清光绪本。

[21](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清乾隆六十年(1795)自然盦刻本。

[22](清)顾传金辑:《蒲溪小志》卷一“风俗”,王孝俭等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

[23](清)陈虬:《治平通议》卷二“经世博议”,清光绪十九年(1893)瓯雅堂刻本。

[24](清)张荫桓:《三洲日记》卷二、卷四,清光绪刻本。

[25](清)杞庐主人:《时务通考》卷十七“商务”十三,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点石斋石印本。

[26](清)载振:《英轺日记》卷十一,清光绪本。

[27](清)崔国因:《出使美日秘国日记》卷十二,清光绪二十年(1894)本。

[28](清)曾纪泽:《曾惠敏公使西日记》卷一,清光绪刻《曾惠敏公遗集》本。

[29](清)董沛:《六一山房诗集》续集卷二,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增修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