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源流
上海博物馆藏明代《顾绣十六应真册》属于佛教人物绣像,是单尊多开罗汉绣像。佛教人物是刺绣的常见题材,它取材于历代释道人物题材的绘画,内容有晏坐禅定、阅经论法、参禅论道、演说佛法、显现神通、接收礼拜供养等。人物姿态不拘、随意自在,或状貌古野、形容夸张,形式上分单尊和群像,技法上分白描和设色。
该绣册素绫地,十八开,首开观音,末开韦驮,中间十六开各一罗汉,接针绣“皇明顾绣”朱文印,钤“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水竹山人”等收藏印。作品背景简略,布局得当,画面既具概括性又富表现力;线条工致而无损其生动,构图简洁而不失之空泛,针法精到,运针如笔,勾勒精谨,形神兼备,为罗汉绣像名作。
应真即罗汉,罗汉是阿罗汉的简称,译自梵语Arhan,意译“应供”,即当受众生供养,是小乘佛教修行四果位之最高果位。谓通过修行已尽断三界见、修二感,达到了杀贼(断除贪、嗔、痴等一切烦恼)、应供(应受人天供奉)、不生(永远进入涅槃,不再生死轮回)的修学顶端。
十六罗汉之名见于梵经《纳纳达荅喇传》及《法住记》,而俗称之“十八罗汉”则未见梵典,是后人增以伏虎尊者和降龙尊者而成。大阿罗汉难提宻多罗所说《法住记》一卷,永徽五年(654)闰五月十八日由唐三藏玄奘译于大慈恩寺翻经院,谓佛陀临涅槃时,嘱咐十六大阿罗汉,自延寿量,常住世间,游化说法,济度众生。十六尊者承佛敕命,永住世间守护正法,他们是宾度罗跋罗惰阇、迦诺迦伐蹉、迦诺迦跋厘惰阇、苏频陀、诺矩罗、跋陀罗、迦理迦、伐阇罗弗多罗、戍博迦、半托迦、罗怙罗、那伽犀那、因揭陀、伐那婆斯、阿氏多、注荼半托迦。故罗汉之数当以十六为正,张僧繇、卢楞伽画罗汉相,皆十六。
刺绣属工艺制作而非艺术创作,同一内容和形式的作品常常不止一件,除了上海博物馆藏本之外,内容几乎相同的《顾绣十六应真册》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也藏有一本,构图、内容大致相同,仅细部略有差异[1]。
罗汉像尤其是十六、十八罗汉在刺绣中的出现,是我国佛教本土化的一大佐证,也是佛教艺术世俗化的重要现象。同样是用以崇仰和膜拜,以刺绣制作佛像比起绘画来要费事得多。在旁人看来工序繁杂而琐碎,枯燥无比,然而对于绣者来说则不厌其烦。其穿针引线如读经文,抑扬顿挫,低回往复。刺经绣佛是为了祈福与布施,与诵经、念佛、修行一样,一针即一福,针针表虔诚,被视为功德与供养。
文献记载常把刺绣佛教经文称为“绣经”,而将刺绣佛教人物统称为“绣佛”。这里的“佛”不单单是指释迦牟尼像,即如大乘所指之一切觉行圆满者,佛陀、罗汉、弥勒、观音等皆可入其广义。
佛教题材的刺绣,所见最早的是北魏时期的《佛像及供养人》[2],罗汉形象则始见于唐代绣品。一方面刺绣伴随染织工艺的发展日趋发达,另一方面受佛教隆盛直接影响,其在表现对象与受众之间被广泛赋予了信仰的含义。高端绣品可比肩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而跻身美术范畴,与绘画有着同等的地位。现藏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的刺绣《释迦牟尼灵鹫山说法图》和现藏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的《释迦说法图》中皆绣有罗汉像。这些罗汉像在画面中都是以配角的形象出现的,未见成为绣面主题的罗汉绣像,更无单尊多幅或者单幅多尊的十六或者十八罗汉绣像。
宋代以降,佛教题材的绣品日多。受绘画熏染,其一改唐代仅以信仰对象为主要内容,题材更趋广泛,并逐渐发展为绣画。在宋代刺绣品中仍未发现宋代绘画中常见的十六应真题材,其也未见于文献记载。
《存素堂丝绣录》云:“赵松雪手写《金刚经》,管仲姬为绣十六应真诸天佛像。”[3]这说的是赵孟頫、管仲姬夫妇合作写经绣佛之事。乾清宫曾藏有元代赵孟頫《十六应真图》一卷,说明在元代十六应真题材的绣品已经出现了,而且创作者中还有像赵、管夫妇这样绘制和绣制《十六应真图》的高手。
清内府绣线目录中有明绣《十六应真》《罗汉像》各一册。“应真”“罗汉”称谓不同,实为一义。其中《罗汉像》册中的罗汉数量不确定,具随意性,而《十六应真》册中罗汉的数量就很明确,已是佛教人物绣像的一种形制。这些绣品虽有精神意义上的用途,又可资赏鉴,但它们既不完全是实用品,也不是纯粹的观赏品,其一针一线都蕴含着宗教信仰。
明代晚期,由于文人尤其文化名人的介入和推动,顾绣的制作、收藏和赏鉴成为时之一靡,其中佛教人物绣品更是备受推崇。董其昌本人就很偏爱佛教题材的顾绣,辽宁省博物馆藏《顾绣弥勒像》上即有董其昌书题。徐蔚南曾引董其昌言:“余每劝太学令多绣大士像,以助生天作佛之因,正如绣铁面说法耳。”[4]
顾名世次孙顾寿潜善画,为董其昌弟子,别号绣佛斋主人,其妻韩希孟工绘善绣,“绣佛斋主人”这一雅号或与韩希孟手下绣品乃至家藏绣品有关。佛教人物类顾绣作品在当时备受文人青睐,他们赞叹其针法擘丝技艺,惊讶其绣纹气韵生动,得到一幅顾绣作品往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谭元春曾得一幅《顾绣十七尊者像》,惊为非人间女红所能为,作歌识之云:
上海顾绣,女中神针也。己未(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与雨若相见,蒋榭适有贻尊者二幅,举一为赠,时地风日,往来授受,皆不知为今生,相顾叹息,乃为歌识之。歌曰:“女郎绣佛人天喜,运针如笔绫如纸。华亭顾妇嗟神工,盘丝擘线资纤指。如是我闻犹未见,以纸以笔想灵变。一见惊叹不得语,竹在风先,果浮水面。咄哉笔纸犹有气,安能十七尊者化为线!有鹤有僮具佛性,托汝针神光明映,浪浪层层起伏中,以手扪之如虚空,可见此物神灵肃,来向沈郎现水木。沈郎爱余初见余,寒日霜湖赠一幅。尚留一幅亦奇绝,同是顾姬幽索结。相视恍然各持去,我醉荒郊草庵处。”[5]
“佛”的概念在民间常常宽泛而不明确,小乘讲的“佛”一般用作对释迦牟尼的尊称,而大乘除指释迦牟尼外,还泛指一切觉行圆满者。“尊者”在佛教人物中可以统称辈分或地位高的人,尤多指罗汉。“大士”是指观音。上文中“十七尊者”应该是罗汉绣像,常见十六罗汉或十八罗汉,十七尊者或为十六罗汉之外另有观音大士。谭元春文中提及“蒋谢适有贻尊者二幅,举一为赠”,故其获赠之绣品应属罗汉群像,而非单尊十七开册页。谭元春为晚明诗人,可知罗汉像在当时已经成为顾绣常用题材并为人们所欢迎。
上海博物馆藏《顾绣十六应真册》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顾绣十六应真册》构图、内容大致相同,仅细部略有差异,都是十六开罗汉之外另有观音大士一开。上海博物馆另外还藏有《顾绣罗汉》三册,其中一册为十八开罗汉、一开观音,一册为九开罗汉、一开观音(疑缺),一册为十七开罗汉、一开观音(疑缺),均为该时期或稍后所作。
罗汉与观音的组合经常出现在绣品上,他们在人们心中具有同等的德行和地位。罗汉游化说法,以佛法救济众生脱离苦海。观音是菩萨之一,被认为是慈悲的化身,是救苦救难之神。顾绣中的这些人物通常世俗色彩浓厚,处处流露出人间情感,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晚明社会的思想观念、生活趋向和艺术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