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与上海老城厢
王安忆创作前,方方面面都做了充分准备,甚至还在十分简略的嘉庆上海地图基础上自制了明代的上海地图。她说:“明代(上海)的街巷很少,(写小说)不太够用。”所以她自己画了一张地图,按地方志上的材料将些街名巷名排列上去。她觉得那时候的上海城,大概就跟周庄、木渎差不多,水网密布,沿河设市。小说里反复提到的两条河——方浜、肇嘉浜,还有三牌楼、四牌楼、昼锦路、香花桥、法华镇等,都是老上海人耳熟能详的,小说读起来也让人倍感亲切,包括笔者。笔者出生与成长的地方,正是小说的背景地——上海老城厢。2018年,我在任教职的上海师范大学开设“顾绣与民俗文化”选修课,除了课上带学生摊着地图读小说,还曾领着他们一起去老城厢踏勘了一番。这对于00后学子而言,特别是外地学生,如同上了一堂上海城市源头文化的启蒙课。
小说借助人物之口对上海有过一些评价,大意是上海与临近的“有渊源的”苏杭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荒蛮之地”,但“上海却有天机,这天机不是别的,就是黄浦江”。说这话的人,正是沈希昭的祖父、杭州沈老太爷。他说:这条江“从太湖来,入长江,归东海去,这个天象不晓得有多大的气势”。老太爷还专门释义上海滩的“滩”:“就是场地大,气象大。”所以,他认为不要嫌弃上海兴起得晚,“后来者居上,前景不可限量”[9]。这番话给小孙女的影响极大,希昭后来好事多磨地嫁到上海,并融进上海文化,成为天香园绣三代传承人中的“二传手”,并将其推向光辉灿烂的高峰。
上海老城厢地处黄浦江左近,原先有一圈城墙,八个城门,分别是大东门、小东门、大南门、小南门、小西门、老西门、老北门、小北门。四扇称“小”,两扇称“大”,两扇称“老”。上海城墙是嘉靖年间筑的,为的是抵御倭寇进犯。筑城前倭寇已五次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筑城后倭寇还来,但再没得手过。自此,上海享受了一段和平时光。天香园绣的诞生,当然也得益于和平。
小说写得较多的是南门与东门,因为它们离天香园(露香园)近。如第二卷中的“沉香阁”,申柯海去寻找棺木,“东门沿江一带,停泊无数货船,船上是裁好的方子”[10]。东门有个十六铺码头,去往浦东甚至宁波、温州、大连等地,都可以从这里坐船,其在上海极其有名,商业繁华,人山人海(上海话“人多得海外”就很有地域特色)。第三卷讲到佣人李大、范小结婚后不离主家,就在十六铺讨生活:在木柴行捡柳树墩子,“劈劈改改”,做砧板挑出去卖,日子也过得去[11]。可见,上海滩处处有商机。易代战乱时期,人们想要解决生存问题,就得粗细结合。蕙兰销售刺绣细品,李大他们出卖粗货,这样才把一家主仆的生活维持下去。
上海城隍庙在老城厢中心,供奉的是本地贤达秦裕伯,他曾被朱元璋敕封为城隍神。小说在介绍丹凤楼时涉及了城隍庙,后来在写到阿奎买画受骗时,详细描绘了城隍庙的内部情状:中间大殿是城隍神雕像,后面是供奉岳飞的岳庙,向南则有供奉魁星们的魁阁,供奉关云长的武庙则在北边[12]。城隍神崇拜是土地神崇拜的延续,是传统中国在城市化过程中涌现的新的崇拜形式。城市人的欲望终比乡人多元,故城隍庙里的崇拜对象便亦较为复杂。据说现今,已经又增加了车神、股票神等。这折射出了百姓生活的变迁。
我们去踏勘这一带时看到:露香园(即小说里的天香园)早已不复存在,剩下一条露香园路;小说中申家的发迹之地为万竹村,现在有万竹街;三牌楼、四牌楼现在叫三牌楼路、四牌楼路;主要水域除方浜、肇嘉浜外,还有陆家浜、侯家浜等,现在水浜都已被填,浜名后面都添了“路”字[13]。徐光启旧居本名“九间楼”,现名“光启路”。天香园绣名品有《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昼锦堂自然也无处可寻,像露香园路一样,昼锦路作为符号让人有了个抒发思古之幽情的去处。
自晚明至今尚存的古迹即有丹凤楼。小说中,阿潜、希昭得子,老太爷高兴,正逢上海“东北城门万军台上建丹凤楼”,当地绅士纷纷捐资捐工,申家“不甘落后”,“捐了过半工价的银子”。“新楼为二层重檐,魏然立于城墙之上,俯瞰黄浦江,成为上海的制高点。波涛汹涌,江鸥乱飞,看古往今来,气象极是浩荡”[14]。巧的是,笔者1957年上的小学校舍,正是这栋丹凤楼。那条路叫“丹凤路”,学校叫“丹凤路第二小学”。记得学校马头高墙上,就雕有一羽硕大的丹凤,我们每天仰望着丹凤做操。笔者后来任大队旗手,每每开大会,举着少先队队旗站在丹凤下面。与王安忆描写稍有不同的是,当时老城墙已经没有了,丹凤楼已移置地面,即丹凤路上,离黄浦江很近。
小说还写了当时上海老城厢造的许多园子,第一卷题目即是“造园”。上海造园风气是嘉靖末年兴起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是彭家的愉园,一是申家的天香园,愉园以叠石著称,天香园以桃林为主旨。到万历五年(1577),上海造园掀起第二波高潮,先后又有“多少别致的园子”出现在城里城外:后乐园、秀甲园、檀园、横云山庄,等等。这使本来就“繁花似锦”的上海更加“锦上添花”了[15]。笔者30年前求学日本东京,发现本乡三丁目东京大学附近,有“后乐园”及“后乐寮”,心想范仲淹创造的这么好的名堂竟让日本人用了去,国人咋不知道用呢?现在看来,用是早就用过了的,只是上海造园造得快淹灭得也快,现在还能够捕捉到影子的,大概就是愉园(豫园)了,虽然在虚构的小说里面愉园的故事与豫园的史实不是很像。总之,上海发展太快了,一边创造一边丢,一味求新,不懂保存,这一点大不如苏州。
作者这样大张旗鼓地描写老城厢,描写园林,是为天香园绣无意又隆重的登场作铺垫,交代绣事的周边环境。如同研究昆曲离不开研究园林一样,研究顾绣也离不开研究花园林立的晚明上海老城厢。这里有上海文化的根。
我带领学生去踏勘是在2018年12月8日,那天上海大雪。丹凤楼空关着,已不再是小学。大门对面有一位摊贩,自称是丹凤路第二小学毕业生,却不认识我。我问:“那么认识翁敏华么?”他说:“怎么不认识?我们的大队长嘛!”感慨!
事后学生在作业中写道:“城隍庙及周围弄堂,走进一片禁地:未经人打扫的街巷,门牌上的灰尘。”“跟随老师的脚步,我们走了进去,像是踏进未知世界,眼前有如电影一幕幕掠过,生动而又形象。”“顾绣,或藏于古宅中,或伴古琴之声。”“上海有股野气,那历朝古都,虽有底蕴,却已在末梢上,而上海却是新发的气势,不可估量。一边是金融中心摩天大楼,一边是窄窄弄堂电线杂乱。”“无不见这种新与旧的冲突感,海派风味。‘Old is new!’”
作为新世纪首年出生的学子,他们的感叹与评论,带着时代变迁的意味,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