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与上海女性
《天香》写了顾绣(天香园绣)三代绣女,第一代苏州绣娘闵女与小绸,第二代以沈希昭为代表,第三代传人申蕙兰(顾兰玉)。由于设幔教授,顾绣又回民间,包括松江及故土苏州。所以今天我们看到,顾绣与苏绣实在是同根异花。
说起《天香》里的上海女性群像,第一位自然是小绸。小绸是上海当地人,娘家是七宝徐家。她嫁给申柯海当夜,由于不肯告诉柯海自己的乳名为“蚕娘”,柯海给她起了个字“小绸”。小绸是个才女,夫妻恩爱。后来柯海阴差阳错纳妾闵女,夫妻反目直至终身。说起来,天香绣是苏州闵女带来的,但小绸让它染上了书卷气,让它产生创意。在小绸身上,我们分明能够看到上海女子的独立性、坚强性、创造性。小说《天香》告诉我们,早在明嘉靖、万历年间上海社会就已呈现“阴盛阳衰”的趋势,首先就体现在小绸夫妇的关系上。
用北方话说,小绸不是个“善茬”,不能得罪于她,谁得罪她她就记恨于谁,甚至一辈子不理不睬。成婚没几年,她就不再理丈夫,从此她身边再无男性伴侣,直至最后。她是个自控能力超强的女性,“女性,你的名字叫弱者”在她人生途中不成立。反之,小说情节倒表现了男人离不开女人。柯海得罪妻子后,多少次苦苦哀求,想方设法,都没能走近小绸;他纳妾闵女,却又不喜欢,最后只得再纳妾菜农女儿落苏。柯海身边的三个女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一个不如一个。婚姻的真谛也许就是“轻松”“合适”。小绸对男人不依不饶,同性关系也颇多纠葛。她与小娥是妯娌关系,一开始也不和谐。作为申家老二镇海的媳妇,小娥各方面都不如嫂子小绸,但她能够看出小绸的软肋,敢于指出小绸的外强中干。当小绸拦着女儿丫头不让她与众孩子玩,小娥不管不顾、锲而不舍地动员、等待丫头脱离母亲,不惜与小绸争吵,最终如愿以偿[16]。这让小绸认识到,木木的弟媳妇也有过人之处。她们后来成了好朋友、好闺蜜,无话不谈,以心相交,小绸还救过小娥一命。两人在绣阁上成为一对莫逆,成为绣事的核心。一物降一物,小绸没被柯海降服,却让小娥降服了。小娥去世,小绸伤心欲绝,不但一手培育了弟媳妇的亲子阿潜,在大宅门里为人处世也大为改观。
在女性的世界里,与妯娌关系相比,妻妾关系简直是天敌。小绸因丈夫纳妾而与之断交,对小妾闵女的态度自然不会好。因为闵女绣艺精湛,小绸跟她最终聚合在一个屋檐下——绣阁。由于小娥的不断撮合,小绸与闵女终于迈过了不说话的坎,伴随着吵架、斗嘴,两人得以互相了解,关系渐趋融洽。等到柯海又纳妾落苏,他看见池对岸“一坐一立有两个人,一起看他,是小绸与闵”,“那两人并不说话,只是笑,像是得意,又像是讥诮”[17]。共同的处境让这两人结成了同盟。老公有人伺候了,这使得两人能够把主要精力都投注于天香园绣的事业上,共同把绣艺推向高峰。
天香园绣共有三代核心人物,第一代小绸、闵女,第二代沈希昭,第三代申蕙兰。沈希昭的原型是韩希孟,顾汇海之妻。据说韩希孟原为上海南汇绣花坡人,王安忆把她处理成杭州人,有上海文化蕴含苏、杭两大宗传统的寓意。沈希昭嫁给申潜之,与小绸就有了婆媳关系。这对婆媳,太像了,从出身到长相到性格到才情,家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像。两个个性鲜明、独立有主见的女人,反而难相处。小绸、希昭一开始也是别别扭扭,一个要说了算,一个不愿意被控制。小绸希望希昭加入绣阁绣娘队伍,希昭偏偏每天都不动手,只看。女人间,越是互相欣赏越是不说话。直到阿潜突然出走,人间蒸发,这对婆媳有了相同的人生遭际,产生了同情心,这才走到一起。小绸对天香园绣的贡献在于加入诗情画意,希昭则直接将绣针用作画笔,用针黹代替笔砚,直接在绸子上作“画”,无疑比小绸更上一层楼。小绸是开创之功,希昭是定型之功。由于希昭具有很高的天赋、很高的智商和素养造诣,所以天香园绣也被定型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
以沈希昭为主的众绣女们,互相学习,互相生发,把天香园绣推向极致,就连针法也有许多创造。“滚针是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可谓针针相连,环环相扣。”[18]绣品是物质的,如今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因为工艺是非物质的,集聚的是人的智慧、人的创造力,是更为宝贵、更值得代代相传的。
天香园绣第三代的使命是发扬光大,完成这一使命者是申蕙兰。与小绸、希昭很不一样,她不属于书香气十足的才女,也不是气度不凡的假小子,她很“上海”,属于生活能力很强、先考虑生存再顾及面子的实惠女。她的婚姻味道寡淡,刚结婚两年就守了寡,却与婆婆心心相印,婆媳胜母女,所以她坚决不肯再嫁主要就是割不断婆媳闺蜜情。申蕙兰寻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所在,她“嫁给事业”了。
蕙兰在娘家时的闺蜜是婶婶希昭,出嫁后又以婆婆为闺蜜,可见女子的同性友情,原即不必以辈分为碍。
蕙兰后来授徒传承天香园绣,绣艺成了戥子、乖女以及更后面一代的绣女们的生存之道。男人的世界到蕙兰时代已经一塌糊涂,纨绔的纨绔,党争的党争,农民起义,异族崛起,走马灯一样此起彼伏。小说里的绣娘形象个个性格鲜明,众女子的同性关系都始于纠葛、矛盾,最后都能渐渐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互相赏识,以绣事为大局,走到一起来。王安忆在小说里不止一次写道,园子里处处败迹,让人看了伤感,唯有绣女们的绣事日新月异,令人振奋。小说最后改朝换代,男人们还在事不事二朝的“大事大非”问题上纠结不已,女人们却已顺理成章地把与自己性命相关的绣事发扬起来、传承下去,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俗话说“什么朝代都饿不死手艺人”,匠心是可以远离政治而“独运”的。
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都有个个性十足的名字。这涉及家庭背景、阶级出身,也是人物性格命运的旨归,更是传统中国人名文化的体现。“小绸”是新婚之夜丈夫柯海给起的,相当于男人的字,她在娘家时的乳名是“蚕娘”;“沈希昭”是大名,她老师起的“武陵女史”及后来参与天香园绣时自起的“武陵绣史”则相当于男人的号[19]。王安忆写女性情感很有特点,比如小绸、小娥危难时刻互告乳名,像男人换帖结为把兄弟一样[20],这有中国的姓名习俗作为文化背景。王安忆插队落户时安徽农村还是这样,除了家人,乳名是不能让别人叫的,想侮辱一个人可以当众揭露他的乳名。因为国人为孩子起的乳名都是贱名,认为有个贱名的小儿好养活。等到长大成人了,乳名就成了一个人的秘密,若是告诉谁,那就是结盟、交心的一种表态,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人生大事。乳名还每每透露着当事人的成长环境,“蚕娘”“小娥”等证明晚明苏松一带蚕桑丝绸业有多么普及与发达。
总的来说,传统上乳名是家里人叫的,大名一般是老师起、老师叫的,字是同辈朋友间叫的,号是自己写作、绘画、书法时签署用的,相当于今天的网络名。平民百姓取名没有那么复杂,也许一辈子就一名到底,一乳名到底。小说中的平民女子荞麦、小桃、落苏等,男仆鸭四、范小等,一望而知皆是贱名,阿狗阿猫随便叫叫的。但王安忆给人物形象起名字却颇费了一番功夫。小说第三卷才出现的戥子,是作者寄予厚望的一个女性形象,她本来想给她取名“荸荠”,那倒是与荞麦、落苏一脉相承;后来她寻思要取个器物名,翻阅了一本谜语辞典,才选中了戥子——一种小型的秤。王安忆说:人物的名字对了,人物命运的轮廓就出来了[21]。戥子,表明她是市井女孩,而非乡下丫头,具有“匠心”。正是她的锲而不舍、勤奋好学,让天香园绣后继有人。
至于绣品命名,《红楼梦》“慧绣”以人名命名,“顾绣”以家姓命名,而我们现在熟知的苏绣、蜀绣、湘绣、粤绣四大名绣则是以地名命名,皆有广告意味。顾绣的第二代传人韩希孟(沈希昭原型),绣艺高超,她的作品被时人称作“韩媛绣”,这就是与“慧绣”相似、突出个人成就的命名了。
王安忆一向推崇民间智慧,推崇女性力量。从她的《长恨歌》《富萍》等小说里,可以看出她对市井智慧的由衷赞美。《天香》一如既往,把希望寄托于社会底层。
《天香》拥有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小说里多次表明,绣艺是人事亦是神事,是“天工开物”,是“神假借人手”之事,是“神功”。所以绣女们的信仰与蚕家、织工一样,也崇拜嫘祖、织女星、黄道婆一系。小说里三次提到黄道婆,一次是闵师傅将其与嫘祖、织女相提并论,一次讲黄道婆被塑像供人朝拜,最后说乌泥泾建宁国寺,“将黄道婆请进偏殿,专立黄母祠”[22]。如果说嫘祖、织女还属神话人物,那么黄道婆就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是当时江南一带女性包括这些绣娘们的人生楷模。
绣女们也每每说古论今,你问我答,争辩阐发,那种刨根问底的精神一点不比男人差。后来,蕙兰设帐授徒,招收的首二名徒弟即戥子与乖女。授徒仪式是“拜嫘祖”:张挂嫘祖像,燃烛焚香,以最精致的香囊、手帕、小四幅屏等绣件为祭品。最有趣的是借用乞巧节之俗:前一夜捉一只大蜘蛛放在锦盒里,第二天早上开盒盖看是否结上了网,肯定者谓“得巧”,是好兆头[23]。拜嫘祖亦是拜师,拜完师由张夫人做主,替戥子梳头,改扎牛角辫的女童发型成盘髻戴花,成熟女性的美立刻凸显出来。张夫人的一番话很有女性主义色彩:“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片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24]在嫘祖面前说这样的话,也可看作“神借人口”。这样的观念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家族中生了女娃,不但“不视弄瓦为轻,甚至更器重些,阖家上下都很喜欢”[25],社会上阴盛阳衰、男尊女卑的观念就会随之动摇甚至坍塌,甚至产生出女尊男卑的思想来。自然,这样的新观念首先会在上海这样没有多少传统根基、没有什么包袱的大都市萌芽。
【注释】
[1]钟红明:《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天香”》,《羊城晚报》2011年2月13日。
[2](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26—937页。
[3](清)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474、478、480页。
[4](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49页。
[5]钟红明:《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天香”》,《羊城晚报》2011年2月13日。
[6]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5页。
[7]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页。
[8]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页。
[9]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8页。
[10]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59页。
[11]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58页。
[12]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页。
[13]钟红明:《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天香”》,《羊城晚报》2011年2月13日。
[14]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5页。
[15]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1页。
[16]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页。
[17]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
[18]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5页。
[19]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33、225页。
[20]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页。
[21]钟红明:《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天香”》,《羊城晚报》2011年2月13日。
[22]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249、402页。
[23]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1页。
[24]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2页。
[25]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