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针法
绣面的内容来自粉本,而精神却来自针法,针法及其运用方式决定着线条的质量。针法如书法,有规律可循,线条的力度、厚度、弹性皆出自针法。针法在这里是一种艺术语言,传达给后人的不只是绣娘机械的劳作,还有运用这一艺术语言过程中的创造力,驾驭这一艺术语言能力的高下和个性,这些决定了绣品的工艺水平和艺术风格。因此,针法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顾绣作品的艺术水准。
“在唐代发达之种种绣法,至宋宣和以降,渐渐变为简单化。”[19]所谓“简单化”,不单指某些针法的简单化,还指整个工艺程序上的避繁就简。比起唐代那种不论有无图案全幅绣满的短针绣法,宋绣显得很精巧,只绣画面主要内容,既不乏筹划,又能依形随势而变。至明代,《顾绣十六应真册》将这种简单化推向了极致,除了图案轮廓皆不着针线,颇具设计感和观赏性。
该绣册模仿绘画中的白描法,以深浅不一的黑、灰、白色丝线勾勒轮廓,略施淡墨晕染,于半绣半绘之间,淡染轻勾,神其妙用,使纹样产生明暗对比,突出层次感和立体感。所用黑、灰、白色丝线中,黑色丝线脱落较多,深灰、淡灰和白色丝线基本保留完整,这与丝线染料成分有关。在勾勒水、草、树、石、器物、饰件等物象时,能灵活运用黑、灰色线来表现深浅、明暗和远近关系;在表现人物或动物时,凡肌肤、五官、手、足轮廓大都用白色丝线,而毛、发、衣纹等大都用黑色丝线,这是该绣册的用线特征。
该册人物刻画细致入微、生动传神,以针代笔,着重表现笔墨特征,如金钩铁画,曲尽其态,人物得其神似,呼之欲出。作品韵致之高,尤难令人以寻常绣本视之,似乎针法不繁无以至此,然而细察之,所用针法竟如此简单,遂愈诧叹于绣者的工手不凡。
试将《顾绣十六应真册》各开所用针法列表,其基本特征亦一目了然。从表中可以看出,滚针、齐针、接针、钉针是必用的针法,每开均有使用,其中前三种是主要针法,用来勾勒轮廓,钉针是辅助针法,其余各种针法都是以这四种针法为基础的图案化形式,根据画面需要使用。
上海博物馆藏明代《顾绣十六应真册》针法一览表
通观此册,所有的针法都在表现线条,无一例外。在很多线条上,几种针法往往参合使用。如第十三开的衣纹,线条之纤细、平直处用接针;稍粗即用滚针,以增加力度,或流畅圆曲,或遒劲方折,线条运转自如;再粗则用齐针,齐针按运针方向可分为直缠针、横缠针和斜缠针,都是直线运针的针法,完全是根据线条的方向和弧度的变化而灵活使用。
由于是画绣,又是以白描为粉本,所以绣线的形态无处不体现粉本微妙而复杂的线条变化,然而任何一种针法的单独使用都不能达到这个要求,参合多种针法就显得十分必要。针法随粉本线条的粗细、曲直、方圆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这种情况在绣线脱落处有所反映。如第四开松针和第十五开衣纹的黑色绣线脱落殆尽,从绣线脱落后暴露出的墨迹和针眼以及残余的绣线所显示出的针法可以看出,针法是随墨迹形态而变化的。没有某种纹样一定要采用哪种针法的限定,刺绣之各种针法的由来正是如此,均以适应图案和线条的表现应运而生。
滚针尤其适合于勾勒轮廓,线条遒劲、饱满,因而在该册中使用最广泛。虽然早在宋绣《梅竹山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鸟的眼眶上就已经出现滚针,但在明代以前滚针只是辅助针法。至顾绣盛行,为适应更为丰富的画面表现,滚针便成了主要针法之一,其针迹能够依纹样起落、追叠,常用来表现弯曲而遒劲的线条。此册中滚针的优势被发挥到了极致,被用来表现五官、肌肤、树枝、头箍、耳环、衣纹、云纹、水波纹等,处处都有它的踪迹。
断针用来表现罗汉头部剔除发、须之青皮,共有十一开可见。断针亦称散针,是表现不连贯线迹的针法,是呈虚线状的平针针迹,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松针用来表现松树的针叶和丛草。鸡毛针如第四开的杂草和第九开的孔雀尾羽。刻鳞针如第四开的铠甲和第十二开的龙鳞。
编针是用来表现编织结构的针法,丝线纵横交错,于交叉处钉线固定,来表现竹、藤、草编织物,如第八开和第十二开罗汉所坐蒲团和第十六开扶手椅的靠垫。其在顾绣中偶见使用,能产生加强质感、丰富绣面的效果。
锦纹绣见于第十五、十七开的象和牛背上的鞍毯图案,是用来表现织绣花纹的针法。它通常借用并敷色于绣地原有的织纹,或用平针打底,然后根据图案花色,用钉针、滚针和平针绣出纹样,三交五结,合成碎锦,旨在简化和提炼纹样的结构与色彩,使绣品呈现出精致细巧的图案化效果。
冰纹针按不同方向和角度使针迹作不规则单线接连,构成龟裂纹、冰裂纹等自然纹理,第九开罗汉持瓶之开片即用冰纹针绣出。
钉针虽是辅助针法,操作起来也很麻烦,但常常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该绣册在针法上的最大特色就是钉针,它对绣品品质起到了决定作用。因为不论采用其他何种针法塑造线条,所绣线迹往往与粉本线条不合,以致绣纹与粉本貌似而神非,只有使用钉针(钉线绣法)才能解决这一问题,即以同色丝线拉移、固定绣线,使之在方向、弧度上与粉本线条相合,尤其适于表达纤丝毫发的曲转动态。在该绣册中的人物须发、五官、动物毛发、麈尾、缨子和面部皱纹等诸多变化微妙的线条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它的踪迹。如第十五开的缨子以及象夫的耳环、眼眶、嘴唇等处,根据线条粗细和弧度的变化兼用接针和滚针,并以钉针固定绣线造型。可见,钉针的主要功能是定位,以控制绣线的方向和位置,从而使所绣纹样在造型和线条上与粉本保持高度一致,丝丝有笔,一如画成。
【注释】
[1]单国强主编:《织绣书画》,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商务印书馆(香港)2005年版,图版2。
[2]赵丰编:《敦煌丝绸艺术全集》,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2页。
[3]朱启钤:《存素堂丝绣录·弁言》,民国十八年(1929)本。
[4]徐蔚南:《顾绣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页。
[5](明)谭元春:《谭元春集》,陈杏珍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133页。
[6]《故宫书画图录》(第二十三册),台北“故宫博物院”2004年版,第3页。
[7]《故宫书画图录》(第二十三册),台北“故宫博物院”2004年版,第42页。
[8](清)徐沁:《明画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
[9]于安澜:《图绘宝鉴续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10](明)董其昌:《容台集(下)》,邵海清点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706页。
[11](明)董其昌:《容台集(下)》,邵海清点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706页。
[12](清)俞樾:《上海县志》引《五茸志》,同治壬申版。
[13](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三十一,鉴古书社1921年版。
[14](清)黄之隽:《江南通志》卷一百五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5](明)范濂:《云间据目抄》,民国奉贤褚氏重刊本。
[16](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7]《松江文化志》编写组:《松江文化志》,百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页。
[18]潘天寿著:《中国绘画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210页。
[19]《纂组英华解说》,座右宝刊行会,昭和十年(1935)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