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小说里描写的顾绣

一、古今小说里描写的顾绣

2011年,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王安忆发表长篇小说《天香》,轰动一时。有人称其趣味清雅,语言细腻,描绘了一幅明末的“清明上河图”,有人甚至把这部小说与《红楼梦》联系在了一起。王安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的本意是要写上海‘顾绣’,很早时候就在上海地方的掌故里看到有一种特产——顾绣。描述的笔墨极少,可是有一点却使我留意,那就是女眷们的针黹,后来竟成为维持家道的生计。”[1]我们知道,顾绣的史料很少,若要写成历史小说太困难。王安忆很聪明,不标举历史小说,写的还是虚构的文艺小说,但由于下过很大的考据功夫,写出的成品依然有浓郁的历史感扑面而来:晚明,只能是顾绣诞生、萌芽、成长、发展的晚明人情事物!

其实在小说里写顾绣,王安忆不是第一人。比顾绣诞生、成型略晚,几乎可以说是同时代的,中国流传过一部市井小说《醒世姻缘传》,其第六十五回就有对顾绣的详尽描写。话说某天山东明水镇女子素姐,突然向丈夫狄希陈讨要“顾绣衣裳”,狄希陈只好向朋友打听顾绣是何方好物。好不容易在尼姑庵里做饭的老白处打听到,南京现在时兴用“新兴顾绣”做“洒线衣裳”,“花样又佳,尺头又好”,他就去当地的“南京铺”寻找,南京铺也没货,店小二怂恿狄买下了两套“仇家洒线”,说与“顾家比个差不多”。没想到拿回家素姐识货,一眼就知道不是顾绣,又闹,狄希陈只得再去找。这次则让店主趁机抬价,结果是花了“四十三两银子”买了两套。拿回家去素姐一看,兜的便喜欢,“叫裁缝与我做了,我穿着好赶四月八上奶奶庙去”[2]。顾绣是精巧刺绣,制衣时再盘加金银线,锦上添花,难怪当时人要不惜重金了。

顾绣进入同时代的小说,说明它在当时就非常著名、非常流行,若放到今天,堪称“网红”。值得注意的是,《醒世姻缘传》表现的山东、南京,已经不是原产地了。顾绣一定是在上海走红后,再向南北辐射,南京、山东已是第二、三波高潮了。

清初小说《儒林外史》塑造过一位奇女子沈琼枝,她逃婚离家,从常州到南京,在秦淮河边自谋生路,贴在桥头的广告上写道:“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后来,确有人来买“绣香囊”的。故事中姚奶奶更是赞扬沈琼枝的顾绣作品“观音送子”,“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得好”[3]。小说告诉我们:入清后,“顾绣”成了江南女绣的一种统称,标举“顾绣”之名,成了一种销售手段,沈琼枝绣观音跟《天香》中绣女们刺绣佛教人物故事是一样的。

《红楼梦》也曾谈及顾绣:正月十五,贾母花亭里装饰得花团锦簇,其中有“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绣此品的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苏州女子慧娘。“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这深得文人的青睐,美其名曰“慧绣”。再加上慧娘18岁早夭,“翰林文魔”们更是深加爱惜,又改称为“慧纹”。贾府原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府里也只有这一件了。“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4]

王安忆《天香》正继承了这一宝贵又薄弱的基础,既是集大成者又是新创者。将《天香》与上面三部古代小说放在一起参看,很有意思。

《天香》是第一部专门书写上海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顾绣”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写了明末清初上海作为一个新兴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概貌,写了官宦之家申家由盛而衰的历史走向及其间“天香园绣”的崛起,写了天香园绣阁里一群绣娘的关系、命运与历史担当,写了顾绣的起源、发展、兴盛与在民间的发扬光大,堪称一部顾绣(天香园绣)的简史。

通过阅读我们发现,顾绣绣品早已流入市场,成为商品:山东明水的商人为南京顾绣做代理,乘机抬高价格;常州女子沈琼枝是一位独立自强的新女性,她把“顾绣”写进了广告词,把刺绣技艺与写扇作诗相提并论,并像“剪刀张”“泥人张”一样,给自己创了个招牌“毗陵沈”;《红楼梦》里的慧绣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她早夭后,甚至有人“仿其针迹”,假冒获利。王安忆《天香》与之十分相似,天香绣的绣娘们也是在明清易代之际开始售卖绣品,用以维持家计。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了王安忆,她说女眷们的针黹成为维持家道的生计,这“不能不说是逾矩了,闺阁中的物件流出去本已经伤了大家族的体面,记得《红楼梦》吗?林黛玉不肯给贾宝玉做针线,怪他拿出去显摆——而在‘顾绣’,不仅流了出去,还要沽价鬻市,犯了大规。可也就是这个‘逾矩’,藏着戏剧性,非常吸引我”。[5]

《天香》里将绣品贩卖出去,主要是在第三代绣娘申蕙兰手里实现的。她嫁给一个家境一般的人家,不久丈夫就死了,儿子幼小,她和婆婆都是性格开明的女性,与每日养家糊口、抚育幼子成长相比,维护“大家族的体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于是她的绣品“流”了出去。她婶婶沈希昭也心照不宣,绣品也“流”出了去。明中叶后,中国城市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在上海这样的较少传统包袱的新兴城市里,申蕙兰靠手工艺养活一大家子便有了可能,出现像申蕙兰这样新型女性的雏形也有了可能。当然,与稍后的小说人物沈琼枝相比,申蕙兰还有点保守:她作品的“沽价鬻市”乃由一位男性亲戚阿暆去办理,而沈琼枝则一手一脚自己做。

小说《天香》把历史上有过的露香园虚构成了“天香园”,把我们现在称为“顾绣”的虚构成了“天香园绣”(注意:没叫“申绣”),但还是有一些顾绣的蛛丝马迹。第二卷《九尾龟》里,有一段申家家宴的场面,聊起绣,先说了许多针法的渊源,“阿奎忽然发声:嘉靖大理寺评事,本邑顾砚山,家中绣女如云,其中有名叫萍娘者,曾绣成一幅《西村赛社图》,人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的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6]。听到此,小绸不高兴了,阿奎不敢再往下说。四座没听够,座中希昭是相信有顾绣的,还将其联系到更古远的北宋“汴绣”,说汴绣“曾绣过一整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后来遗失在南迁途中”。后希昭绣出了绣画,阿潜要拿给伯母小绸看,希昭提到“顾绣”,道那天叔叔说有顾砚山家萍娘《西村赛社图》,大伯母就斥责叔叔“胡说”,“看了这绣画,不是要说‘胡绣’了?”[7]这之前希昭跟大伯母提过一次宋代“汴绣”,“绣的是画”,被伯母抢白了一句“元都灭了,哪里还有宋”[8]。作为杭州人的希昭,心里自然有“宋”,与上海人伯母比,杭州人更“向古”。小说这样安排似有若无的顾家,好比《红楼梦》里设一个甄家之于贾家一样,是作为一个影子、一个参照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