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为逐步向外扩展期
明末清初的顾绣题材更加趋向寓意吉瑞和人物故事,背景勾边空绣配合主体满绣的画绣结合为固定形式。
从目前存世的作品来看,方册中先出现一系列的变化。从一套册页中针法水平参差不齐的现象来看,原本由一人独绣全册的工作,逐渐被合作一册甚至合作一开所替代。方册的稿本变得越来越简单,这种变化的原因可能是为提高速度,也可能是绣者的技术达不到表现原绣本复杂的色彩物象,只能将稿本难度不断降低。例如“松鼠葡萄”题材,有着“虎头”朱文圆绣印(顾氏家族绣印)的《松鼠葡萄》册页当属顾氏女眷中翘楚者所绣,并成为人们不断追随摹绣的绣本。它应为“顾绣之始”的缪瑞云所绣[19]。韩希孟重新绘制“松鼠葡萄”题材绣本,松鼠的色彩和形象更为复杂,葡萄叶的面积较大,叶片本身的色相和光彩也相对复杂。同绣本在辽宁省博物馆亦有收藏,叶片和葡萄的布局虽类同,但是枝藤曲折减少,叶片变小,去掉了藤上攀爬的松鼠。而南京博物院藏本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已经没有了地面上卧伏吃葡萄的松鼠,葡萄叶也变得更小了。
后学者的程式化不仅体现在绣本雷同、布局相似上,还表现为针法拘泥刻板,线条、块面和特殊纹理的每一种针法都有对应的用途,不再混合使用于一笔;表现线条有钉线绣、接针、滚针、齐针和旋针等皆如此单独使用,极细的毫发用钉线绣或者滚针,游云和流水用滚针,略粗的线条用齐针或者旋针;表现块面常用齐针和掺针,齐针用于简单物体或小面积,掺针用于色相变化复杂的物体或大面积;特殊纹理类针法也独门独类地使用,表现绒毛用施针、边缘用施毛针,表现松叶用松针,表现竹编结构用编针,表现衣物面料用锦纹绣或网绣,遇浮凸于器皿等之上的纹饰则先用掺针铺地再于表面扎针,形成纹样或者纹理结构,如猛禽的脚爪、人物的眉宇皱纹等。
其配色总体上整幅多彩而细节呆板。掺针绣出自然间色的技巧越来越简单,利用蚕丝折光性对色彩影响的能力越来越弱,绣出物象再难具气韵灵动的美感。后期配色常将两种色彩的极细的劈丝合并成一根,穿入一个针眼,根据两种颜色劈绒粗细不同比例来过渡两种色彩。比如由蓝变绿的过渡中,开始时一根针穿入的蓝色绒线比绿色绒线要多,渐渐到穿入的绿色绒线比较多,绣成之后由蓝变绿的色彩渐变就自然和顺,但气韵生动感则减弱。
相对于早期顾绣中表现画意或高于画作的绣制方法,此阶段绣品大多数空有其表,流于形式。虽说顾绣绣艺精髓难得传人,但其变异也有来自外界的因素。此时不同地域之间的绣艺争奇斗艳,相互影响,如苏绣用针平薄齐匀、合色自然的风格,包括特有的套针、刻鳞针等针法和水路也融入了顾绣,使顾绣风格发生了变化。顾绣在传播过程中因师承不一、地域不同、绣者审美情趣有异以及对针法取舍不同,绣出的作品就呈现出多种风格:
1.继承缪、韩的灵活气韵
明末清初的顾绣中有一类绣艺非常精湛,从风格上辨析,应为缪韩绣艺的延续。这种风格注重用线粗细,按需搭配使用;用掺针结合旋针和施针作为主要方式刺绣,针法灵活,先用掺针将色彩过渡调和,然后根据需要用施针逐针加入深色的绣线点缀出丰富的色彩层次,使被绣物体形象生动、神韵俱在,如上海博物馆藏《金眸玉翮图》《鸲鹆石榴图》、辽宁省博物馆藏《花鸟册》中的《萱花蛱蝶》《松鼠葡萄》《斗鸡》《河蟹》。《花鸟册》中这四开绣艺继承缪、韩两家,但又不乏变通之处,某些细节处理更是别出心裁。绣品主体花鸟虫草均通过劈丝极细、色彩丰富的绣线以掺针、旋针和施针绣出,对花苞、花萼等凸起的物象通过旋针、掺针调和光影创造视觉上的立体感,余下背景如地面、山坡等往往用笔墨绘彩。此册中的另外六开绣艺水平却参差不齐。
2.苛求缪、韩的精细针法
这种风格的顾绣带有匠气,针法上非常严谨,甚至刻板;写生摹画的能力比较弱,对色彩光影效果无法准确把握,以至于虽用色清新淡雅但配色原理置于空悬,如树干、马体等复杂结构基本上无法表达清晰。同时花鸟类作品有图案化的倾向。背景笔墨的运用非常少,只在水波、天空等处简略涂抹几笔。此类风格也有几件佳品,如南京博物院藏《花卉翎毛走兽册》之《鹔鷞》(图1)精细又不失生趣,《飞马》(图2)虽然没有达到韩希孟的水平但对其针法技艺有所继承,较后期类似题材作品略胜一筹。同册中也初显程式化端倪、画绣结合应用不到位的作品,如《山虎》《苍鸟》《瑞鹿》《灵芝》和《松鼠》。其对在绣面中色彩光影变化细微的地方,绣艺拘束而无法用针,虽然补上墨色但收效甚微。这种方式在后期顾绣中逐渐被大量使用,成为一种定式。
图1 顾绣《花卉翎毛走兽册》之《鹔鷞》(南京博物院藏,纵24厘米,横22.5厘米)
图2 顾绣《花卉翎毛走兽册》之《天马》(南京博物院藏,纵24厘米,横22.5厘米)
3.融合苏绣的精细雅洁
顾绣绣艺传播到周边地区以后,与当地刺绣结合,形成了地区性风格。苏绣的风格在于“精细雅洁”[20],绣线劈丝细,针法平顺。顾绣掺针针法传入吴地后,绣者将细洁平服的审美情趣融入其中,将需要艺术修养作为支撑的虚实变换、自由曲转的顾绣主要针法改良成较易掌握的两种针法:平薄的擞合针和厚实的散套针。树干的绣法中难以再见多种针法的结合施用,留水路成为常见的绣法。在水路出现以前,与之相似的绣法为排列成结构线的落针针路。早期顾绣中,这种结构线条是随视角变换、时隐时现的,露出明显的水路显然违背了写生的原则。苏绣则要求齐、平、匀的绣面风格,所以将图案边缘绣得越发整齐,为水路的出现铺平了道路。水路隔开了相邻两片刺绣,弱化色彩上的相互影响,形成了鲜明的图案感。这一路绣艺对绣工在刺绣过程中所需要的画理通晓程度要求不高,最终成为一种特定的绣法。水路出现以后,带有苏绣风格的顾绣极为普遍。苏州博物馆藏《凤凰双栖图》(图3、图4)就是一件顾绣技法和苏绣技法相结合的花鸟作品,而上海博物馆藏《东方朔盗桃图》则是此种顾绣中人物故事题材的代表作品。随苏绣技法普及,顾绣与苏绣相互融合,时人皆以“顾绣”称之。
图3 顾绣《凤凰双栖图》(苏州博物馆藏,纵88厘米,横38厘米)
图4 顾绣《凤凰双栖图》孔雀背部羽片局部
4.模仿缪、韩配色,缺乏悟性
有一类虽在题材取法上尽力追摹缪、韩,但终因悟性不够难成上品。其配色丰富,多为以花鸟、人物为题材的吉祥瑞意条屏类,上海博物馆藏人物故事十二屏和花鸟十屏即是代表。绣品虽也以掺针为主要针法,但绣线劈丝较粗,刺绣针向单一,掺针与旋针、施针的结合运用稍逊,丝理不明,画面少了生气,背景更是泛泛空绣。不过,这些顾绣在清代也属佳品,在当时的交友馈赠中也当颇受欢迎。
顾绣声名鹊起,其模仿者日渐增多。乾隆《上海县志》载:“顾氏露香园组绣之巧,写生如画,他处所无。小民亦习以糊口,略与纺织等。其法劈丝为之,针细如毫末,半多男工。近绣素绫作屏障,值甚贵,各方争购之。”[21]同时期《娄县志·食货志》“顾绣”目载:“仿上海顾绣露香园制。今郡城内外,人多习之。”[22]这正是顾绣仿制者各具其能的实况。他们甚至有机会得见到缪、韩顾绣真绣品,所以能在绣艺上领会精要,虽不能攀登到巅峰,但也学到几分神韵。而更多的效仿者或参考于各种良莠不齐的所谓“顾绣”,道听途说地了解顾绣特点,又致力于针法细腻,一味追求精细而难以控制丝理,最终绣画流于呆板;或仅求色彩变化而混淆折光,所绣出的形象自然似是而非。尽管如此,后期顾绣丰富了的顾绣种类则是不争的事实。
顾绣在明万历时自成一家,经明末清初仿品频出后淡出艺术殿堂。它以针代笔勾勒画稿到绣满主体,色彩灵动,出神入化。后形式和针法模式经口碑传诵到松江与苏吴坊间,甚至影响整个江南,出现了形形色色的顾绣样式,其中得真韵者几不可见,最后顾绣样式亦淹没在粗作之中。
【注释】
[1]赵丰主编:《敦煌丝绸艺术全集》,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2—213页。
[2]在《淡红色罗地彩绣花卉鹿纹》中,花的褐色茎须以及鹿角的勾边都是滚针混于接针的针法,详见赵丰主编《敦煌丝绸艺术全集》图186,第219页。
[3]如《深蓝色菱纹罗地彩绣花鸟》中的鸟翅膀,详见赵丰主编《敦煌丝绸艺术全集》图191,第224页。
[4]如《十六应真图》中线条绣法,详见上海博物馆编《海上锦绣——顾绣珍品特集》图5,第74—75页。
[5]赵丰主编:《敦煌丝绸艺术全集》图79—80、图185—193,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112、218—226页。
[6]沈寿在《雪宧绣谱》中称之为“羼针”,“即长短针。因其长短参错互用”,通过比对认为“羼”通“掺”,今指掺和混用的意思(沈寿口述:《雪宧绣谱图说》,张謇整理,王逸君译注,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版,第82页)。
[7]辽宁省博物馆所藏宋画绣中存有掺针,只是被解释为套针(参见朴文英:《刺绣史上的里程碑——宋代刺绣》,《文物天地》2008年第4期)。
[8]套针作为主要针法在画绣中的出现后于掺针,这并不是说套针作为针法出现于掺针之后,从其他类别绣品来看,套针和掺针的发展是同步的,只是写生要求高的画绣更倾向于以掺针为主要针法。
[9]清晚期沈寿早期作品中可见一斑,如《柳燕图》(《织绣书画》图78,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10]缪瑞云的《竹石人物花鸟合册·松鼠葡萄》中松鼠绣法十分典型。
[11]经对比和请教李娥英老师,本文所言施针应该是李老师所说的施套针(参见李娥英:《明绣韩希孟册复制体会》,《南京艺术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
[12]见韩希孟《宋元名迹册·补衮图》中仕女裙子绣法。
[13]其不仅与肉入针相关,而且可能也与“起老线”有关联,参见李娥英《明绣韩希孟册复制体会》文。
[14]可参阅沈寿《雪宧绣谱》之中对“施针”和“铺针”的说明。“施者,加于他针之上之谓。其针法疏而不密,歧而不并,活而不滞,参差而不必齐。”“铺者准背部之边,用长直针。或仅正面,或兼反面,刺线使满,如平铺然,故谓铺针……若腹则普通品用双套针,精品则双套针之面更加施针。”可见,“肉入针”也是从铺针中发展出来的。“肉入者,普通品以细白棉线一层,先用铺针绷以为地,其上用长短针,与地之线文一纵一横,不可上下同势。”在“妙用”一节中沈寿认为“肉入针则游日本时参观而得之”,然而纵观明代顾绣,特别是缪瑞云绣册和韩希孟的作品,该针法已经运用得相当成熟。
[15]梅宁华、陶信成主编:《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织绣卷》图版11,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页。
[16]《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韦驮天图》,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17]据《天水冰山录》记载已有大红、水红、桃红、青、红、天青、黑青、绿、黑绿、墨绿、油绿、沙绿、柳绿、蓝、沉香、玉色、紫、黄、柳黄、白、葱白、杂色等几十种。《天工开物》记载的明代色谱和染色方法有二十多种,表明当时在染料选用和染色技术方面都已取得很大成就。
[18]于颖:《江南染织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64—185页。
[19]于颖:《江南染织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44—163页。
[20](明)林世远修、王鏊等撰:《姑苏志》,明正德刊本。
[21]李文耀修,谈起行等纂:《上海县志·风俗篇》,乾隆十二年(1683)刊本,第23页。
[22]谢霆熏修,陆锡熊等纂:《娄县志》,乾隆五十三年(1788)刊本影印,《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府县志辑第5册),上海书店,1990年,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