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意十二条

一　《河图》之兴，权舆上古。周汉《纬书》，有《河图始开图》、《河图稽耀钩》、《河图稽命征》、《河图括地象》、《龙鱼河图》诸目，绿字赤文，间存一二命名之，义莫得而详。惟《始开图》云：黄帝问风后，余欲知河之始开？风后曰：河凡有五，皆始开乎昆仑之墟。又称帝命伯禹曰：“告汝九术五胜之常可以克之，汝能从之，汝师徒将兴。寻绎数言略知本《易》称“河不出图，圣人则之”，《鲁论》称“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经典昭垂，图之最古者，莫《河图》若也。圣朝苞符大启，而祥瑞不言，炳轩宓之图书，斥哀平之符识，河图之作，主于实事求是。较之宋景以历纪推言水灾，为称洞视玉版者，意迥殊焉。

一　我朝列圣相承，聪明天亶。圣祖仁皇帝研求数理，过于颛门，实为万古首开风气。恭读圣训，康熙三十九年，直隶总督王新命以修理永定河绘图呈进。圣祖披阅，指问曰：此图曲折阔狭与河形不符。如一百八十丈为一里则以尺为丈，或以寸为丈，更或以分厘为丈。尺量其远，近按尺寸绘之，方与河形相符，一览了然。今而此图皆意度为之，未见明确。著另绘图呈览。五十年又谕大学士等：天上度数，具从地之宽大吻合。以周时之尺算之，天上一度即有地上二百五十里。以今时之尺算，为天上一度即有地上二百里。自古以来绘舆图者，具不依照天上之度数以推算地理之远近，故差误者多。前特差能算善画之人，将东北一带山川地理具照天上度数推算，详加绘图。圣训煌煌，诚万世所宜遵守。兹图以分厘为丈尺，以天度定地理，惟恪遵祖训求与河形相符，非好为详核也。

一　舆图之学，古人最重，而其法未备，故不能如近世之精。晋裴秀《方丈图》，以一分为十里、论一寸为百里。唐贾耽《海内华夷图》，亦以寸为百里。元朱思本纵横界画，以五十里为一方。此皆古图之最精者。国初刘继庄尝言：图至十里一方，则竟无从着手。四至八到，方方凑合，求其毛发不爽，难之又难。胡渭作历代河图亦云，辨方正位，存其梗概，非身所亲历，终无以得其真。盖图学之难如此。近时《长江图》五里一方，《江苏省图》二里一方，为最精核之本。此图每方一里，尤为前此所无。盖河形曲折，一里数变，坝身堤面，丈尺无多。如以二里为一方，则数十丈一曲之河，与长数丈之坝、宽数丈之堤，皆不能绘入方内。然非身所亲历，亦安能成此真实可据之图。知今之所以难，益知古之所以不易耳。

一　河图向无善本。每年咨报岁抢工程全图，皆出吏胥之手。不过取多年蓝本，更改描画。于工段长短，形势险易，道里远近，无可钩稽。且东河河道，地兼三省。筹治河者，当合全局以谋之。如常山之阵，击首则尾应，出尾则首应。而东省之河势，问之豫省不能知；豫省之河势，问之东省不能知。两省不能如一省，一河遂几如两河，全河无图可考之故也。兹图西自河南关乡金斗关，河流入豫之处起，东至山东利津铁门关，河流入海之处止，凡二千四十余里。沿河三省州县、村庄、堤岸、埽坝曾经测量者，例皆绘入，庶几全河形势，可以一目了然。

一　图莫难于地舆图，地舆莫难于水道图，水道莫难于河图，河又莫难于图现在之河。盖非先测后绘，不能得其真形。非若历来之图，以意度为之者可比。韩非言：画工恶图犬马，好图鬼魅。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其言信然。昔胡文忠林翼作《大清一统舆图》，历数载而始成。此图较《一统图》有更难者。盖以远近论，《一统图》数万里，此图仅二千里之河，彼远而此近；以虚实论，《一统图》仅取内府旧图，钩稽参核；此图全无蓝本，跬步毫厘皆由测量得数，此实而彼虚矣。

一　测量之事，起自帝尧。《虞书》称：宅东蜗夷，宅西昧谷。宅与度，古字通用。所谓度者，即测量也。《淮南王书》称：尧为天子，天下广狭、远近、险易始有道里。尤其明夷数千年来几成绝业。圣朝育虞孕夏，稽古同天，风气大开，实效将睹。然知其理尚易，而行其法甚难，施之黄河，尤难之难者。约举其端，盖有十事：两岸测量，先求对线，小则目不能见，大则游移生差，其难一也。堤非一，重滩非一，岸南北合计六线之多，得东遗西，顾此失彼，其难二也。器不精良，何能尽善？至于用器又易有差，非器精用娴，差且罔觉，其难三也。秫林苇地，蔽日连天，远势难知，得尺得寸，其难四也。堤为水断，跬步难施，须出横线比例得数。若无横线，地步又须涉河，用测两远相距法，费时既多所得无几，其难五也。堤岸难取直角，非钝即锐，比例难准。展转设法心力具惫，其难六也。堤线滩互量用铁丝，丝与堤滩均有凹凸，积微成钜，数里必差，其难七也。移步换形，稍纵即逝，五官并用，庶免遗忘，其难八也。目光之差，或偏左右，须自试定，以法消之。白马昌门，易成匹练，其难九也。光线入目，多成弧形，不能径直。且有气差与弧面差。故测量之人，宜兼明光学。其难十也。至于用力又有数难：三汛时至水皆漫滩。舟大则胶，舟小则危。絓于丛树，死生呼吸，其难一。自朝至昃，暴露河干；行不能车，立不能盖；烈日风寒，靡所栖息，其难二。东北际海，西南亘山；舟舆不通，人迹罕到；跋涉艰险，为世所无，其难三。滨河之地，多同沙漠；村落绝少，食宿难求；既患枵腹，兼有戒心，其难四。是以寒暑一易，测量始周。昔韦仲将书凌云殿榜、阎立本书《凌烟阁图》，几欲罢而不能，悔择术之未慎。以今方昔，殆有同情矣。

一　测算非所以治河，而治河之道，未有不资于测算。《周髀算经》曰：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由生也。赵岐注云：禹治洪水，决疏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势。除滔天之灾，释昏垫之厄，使东注于海而无浸溺，乃勾股之所由生。据此数言，是汉儒尚知治水之必用算学。元郭守敬为千古算学名家，尝以海面较京师至汴梁，定其地形高下之差。又自孟门而东循黄河故道，纵横数百里间，各为测量地平，或可以分杀河势，或可以灌溉田土。其事见于《元史》本传。可见测算黄河，古人行之已久。近人冯桂芬有《测河道议》，欲以此事行之于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惟遍测各州县高下，其事甚难耳。

一　南江北河，天所以分两戊。然江为自禹以来数千年不变之江，而河则为咸丰以来数十年新变之河。咸丰以前，旧河皆已迁之壑舟也；咸丰以前，旧图皆已陈之刍狗也。滨河一带，皆水所纵横糜烂之区，往迹荡然，绝无可考。以视长江两岸，某水某山，历历皆在。古言古事一一可征者，真有霄壤之殊。故图河视图江，难且数倍。然作图之意专为全河形势，两岸工程，重在知今不在改古。其山川远近，郡县沿革，无关命意悉不加详至，古贤遗迹，名胜奥区，靡籍铺陈，皆从刊削，惟以征实为主云。

一　昔人有云：以书谕者，不尽事之情；以鞭御者，不尽马之变。持有定之图，不可以治有定之河，况欲以治无定之河。虽然，天下无定者皆受治于有定。以无定治无定，愈不可治矣。且河之无定者，水也，而堤则有定；无定者，滩也，而岸则有定。明于有定之数，则无定之数不能出其范围。目论之士，识囿方隅，动言今日之图，不合明日之用。似矣，不知天下事无一劳永逸者，无一成不变者。康熙时之《历象考成》，何以至乾隆而必须再订？雍正时之《大清会典》，何以至嘉庆而必须重修？河渠为国家大政，将听其前此之变迁而无可考，听其后此之变迁而不为备乎！夫河即善变，亦须数年。二千四十里中，必不里里皆变；一百六十篇中，必不篇篇皆变。每岁三汛前后，使人巡视仿绘，其变者易之，其不变者仍之。较之临事抢修，所费犹为觳尔。

一　治河者必先知河，善治河者必通知全河。于全河之形势，某处宽，某处窄；某处弯，某处直，某处高，某处下；某处浅，某处深，无一事不了然于胸中，而后可以得治河之要领。若但知辨工而不知减工，但知一节而不知全局，非善治河者也。包世臣之言曰：河臣以能知长河深浅宽窄者为上，能明钱粮者次之。陈潢告靳辅之言曰：治患者，非即于患处治之也，必推其所以致患之处而急图之。非历览而规度焉，则地势之高下，水势之来去，施工之次序，皆不可得而明矣。此皆能通知全河之说也。欲通知全河，舍此图其奚自哉！

一　明万历中，科臣尹瑾踏勘河工，绘图以进。因奏黄淮之形势，实关国家之命脉。如知其为祖陵之密迩，则思培护之当严；知其为京师之通津，则思疏浚之当豫。知漕运关乎国用，则思河务之当修；知壤地切乎民生，则思保障之当急。知堰堤之绵亘，则思上流之宜防；知壩闸之布列，则思下流之泄。观今日之顺轨，当思昔日之横流；观土功之艰钜，当思保守之不易。择人以重，其寄久任，以责其成，岁修以绩其工，综核以稽其实。所言均其切至。虽今昔情形办法均有不同，然大略亦不外此矣。

一　此图实用，可以略举十端：综全河之形势，泛涨皆可预防，其用一。核全堤之丈尺，土料皆可实估，其用二。知河面之阔狭，挑战不至误设，其用三。察滩形之利害，守切不至谬施，其用四。定村庄之名目，禀报无从影射，其用五。详营汎之界限，修守无从推诿，其用六。具高下之确数，两岸得以合筹，其用七。击首尾之要枢，千里得以相应，其用八。备三省之工程，欲改易而成规可案，其用九。存一代之掌故，虽变迁而遗迹可求，其用十。凡此十用，特其大纲，赓续扩充，望诸来者。要之河不变，则此图不变。河即欲变，而能用此图亦可以不至于变。虚心察之，实力行之，二千里顺轨之图，即亿万年安澜之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