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性说

万物各有其性，圣人尽其性以治之；水亦有其性，圣人因其性而导之。后之人，时势与古异，能不践古人之迹，而不能外古人之法。后汉王景治河，历千余年无河患，其迹非禹之迹也，而其法实禹之法也。伏读《禹贡》导漾、导江、导沇、导淮、导渭、导洛皆以一“导”字贯之。惟河，则于导河、积石而后又复曰播、曰同。其故何哉？盖他水之性皆首弱而尾强，故势顺而易治。独河之性首尾弱而中强。中强故易溢，禹是以播为九河。尾弱故易淤，禹是以同为逆河。播为九河者所以消其涨，同为逆河者所以攻其淤。

尝考历代治河，首推王景。其于德棣之间，分为八河，播河意也。其合于千乘入海，同为逆河意也。其法最良，故其效亦最著。其次，则潘季驯、靳文襄、黎襄勤等。诸名公设闸坝以泄黄，仍播河意也；引清以逐淤，束水以攻沙，仍同为逆河意也。虽其效较之王景，久暂殊时，由于南北异地耳。

今年黄河复由千乘入海。何以未及三十年而水患频仍？推原其故，皆由铜瓦厢决口之后，未曾加之意耳。曩令早为之计，遵禹法而播之、同之，虽谓至今无恙可也。何也？顺河之性也！圣人顺河之性以立法，岂强河之性以从人哉！由播、同而旁求之，更有数则：

一、河宜窄不宜宽也。窄乃力在下而攻底，宽乃力在上而攻堤。攻底则河日深，攻堤则河日溢。定理也！何以证之？试造甘蔗段圆木桶二具，一桶底内径二尺，高一尺，计受水三千立方寸。一桶底内径一尺，高四尺，亦受水三千立方寸。是二桶所容相同，则截长补短而为两相等之体。于是就桶底高五分，各凿一小孔。置二桶于堂廉之上，各贮水满之。水自小孔泻出，则瘦桶所泻，必远于肥桶数倍。夫肥瘦二桶所容既同，则为相等之桶矣。理应泻出之水其相远亦相等也。而瘦桶独远者，此水窄力在下之据也。再将近底二孔用竹签塞之，于近桶口下一寸复钻二小孔，仍贮水满之。则肥桶所泻，必又远于瘦桶。夫以瘦桶在下，所泻甚远，则在上亦应甚远，而逊于肥桶者，此水竟力在上之证也。

一、河能湾不能直也。河湾则水有所消息而流匀，河直则水泄太急。水泄太急，则其来易涨，其去易淤。夫江水永也，未尝无诸山暴涨之水也。赖有鄱阳、洞庭二湖以消息之。故江水流匀，而民获其利。黄河不能有湖也，有湖淤亦满之。故藉湾以消息其水，亦湖之理也。故曰能湾不能直。然亦不能使之直也。如去年所挑逢湾取直之引河，未有不淤满者，是其证也。

一、停淤不在水中所含之沙多，而在洄溜也。幼时皆闻斗水六沙之说。潘季驯至谓：伏秋斗水八沙，盖未核其实耳。试取伏汛水一盏，以矾澄之，从无有三成沙者，况六沙、八沙乎！然先知水中无含六沙、八沙之理，而后知斗水可以有斗沙之理，且有不止斗沙者矣。盖洄溜行一转，留淤一层。一层之淤其实不过水中所含沙百分之一。但一日之间洄溜不止百转，则所留者为甚多矣！譬如税局抽捐，千金货船所抽者不过一金。然一月之间过者不止千船，则一月税金较一船之货不啻倍蓰。推此可知洄溜积淤之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