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观察上政务处书

刘观察上政务处书

指分直隶试用道刘鹗顿首谨上书王爷、中堂大人钧座:

窃今日者,日俄之和局指顾必成,即中俄危机指顾必动,非兵力足以抵,非公法足以维持,非邻邦足以排解。一旦飙举电发,束手无策,悔之晚矣!故稍有知识者皆知今日为我国存亡之秋也,为波兰、为印度、为犹太在今日;为法兰西、为德意志、为美利坚亦在今日。伏愿王爷中堂大人勿以街谈巷议为未足深信,因循泄杳,坐误国事而以至于无可为也。

今日者,实兴亡之关键。得其关键,亦可以转弱为强,再变之后,雄视欧亚;失其关键,则荡析之货不出三年,朓之萌不出数月。

夫俄,虎狼之国也。袭大彼得之余威,时欲伸其夙志。所以经营东省者,思先灭日本而传檄以定东亚也。不惜数万万金之巨款,兴筑西伯利亚铁路,岂屑屑于瓜分哉?直欲混一全球耳。彼日人知危亡在目前,故出全国之力以为抵拒计;英人知不可使俄得志于东亚,故屈霸国威望,以连英日之盟。甚矣!若英日之君若臣者,可谓履霜坚冰,稠缪未雨矣。于是,俄之海军舰队覆,驻辽阳之军破,守旅顺之军降,扼沙河之军危。国内则商人罢市、工人启衅,甚至苦鲁巴部下亦岌岌焉有离衅之意。俄皇于此,其混一全球之心,或奄奄其殆息矣。故曰俄之和局指顾间必成也。

愚昧寡识者辄曰:俄国受此巨创,必将休兵息民,闭关自守,我中国或有数年之安乎!呜呼,其谬甚矣。俄国与我之决裂必不能在俄日之议和之后,其岌岌责我不守中立者其何故哉?倘俄日之和议已开,英、美、德、法必为调人以为议和。议和条款必先申明不许侵占中国寸土尺地。此议一出,俄直无可为矣。欲进,则兵力已穷;欲退,则取偿无地。俄人深谋远虑,决不肯出此下策。故欲于日战未停之先而早与我决裂。庶日俄言和,中俄可以定案结束。故曰中俄危机指顾必动,此之谓也。

或曰:俄以全力战日而不足,岂能分兵攻我?不知俄之额兵八十万,其在辽东者三十余万耳。使再拨十万,国内亦未尝空虚也。以五万人侵新疆,以五万人出贝克尔湖,过恰克图以趋张家口。我国之兵,可用者仅北洋袁、马两军,又无铁路以通观阻。军旅徒步一万三千余里,渡大沙漠以救新疆,三月出关,半年不得到也。俄人铁路通至俄界浩罕。由浩罕至喀什噶尔,不过十三日程。以雄兵入无人之境,不及三月,已距雁门关不远。是我兵未出关而新疆全境非我有矣。两国之兵会于雁门关外,胜败之数未可知也。故以我兵得胜言之,日俄辽东之战,俄兵死者十余万,日兵死者亦不下十万人。胜败之数,俄日悬殊,而死伤之数亦不甚远矣。我与俄战,俄可陆续添兵。我国之兵,只有此数。即使我十战十胜,而兵已死尽。此我至危极险者一也。

况新疆必不能守乎!何则?彼出贝克尔湖之兵,二十日而至张家口,又四日则抵京师。北洋之兵能乎舍近而御远?不待智者而知其不能,势必全力以扼守张家口。彼兵至张家口者不必与我战,设掎角之势,坚持壁垒相守于口外,而我兵不敢擅离一步。彼出游兵以略内外蒙古谁御之?不半年而内外蒙古之地亦非我有。此我至危极险者二也。

彼与日本之和约成,成固无兼顾之虑。设使不成,则必撤铁岭、沙河之兵以退守哈尔滨,不过十万足以持久。当俄日初战之时,日兵势如破竹,何其猛锐。辽阳既得,攻旅顺者几及一年,而沙河相持又半年矣。进取之势远逊从前,其何故也?由于兵力分聚之别,从前俄兵处处设防,兵力分,分故弱;日本专攻一处,兵力聚,聚故强。日本得地渐多,兵力渐分,目下强弱之势将平。昔俄弃铁岭而守哈尔滨,留兵十万,恐日本攻之三年未能下也。当此之时,俄撤其二十万兵以分攻我新疆、内外蒙古,岂不游刃有余裕哉?此我至危极险者三也。

俄侵我新疆,英必责我速御之。新疆入俄必害印度。我无以为应,英必出兵为我守西藏。为我守者,窃取之谓也。俄得新疆,英得西藏,法、德诸国焉肯默然!群起晓哓、瓜分之势不成何待?此我至危极险者四。

然则,何为而可?曰“开放”而已!

开放之法有二:

一曰建邦国。立新疆全省为一国,联内外蒙古为一国,并西藏前后为一国,分东三省为一国,各以亲王王之。仿丹麦、荷兰、瑞士之例,各为永远局外中立之国,万国公同保护。置各国顾问官经理财政、学务等事,为翼清四藩。以藩国所出,供藩国之用,不患不足。屏藩既立,而蚕食之患立杜。俾内地得缓、图教养以致富,此策之上者也。

一曰质地借款。以新疆质诸美、蒙古质诸英、西藏质诸法。各借款一万万,其地之财政即命出款之国暂理。十数年借款还清,地仍归我。有此数十年之闲暇,三万万巨以兴兵养学,经营工商而富强之基已立,收回故地以无虑强邻之侵略矣。而东三省即质诸日本,日本费二三万万之巨财,十余万人之身命,始得夺得东三省,岂肯徒手还我哉?且日后防俄之兵未能尽撤,未有养兵之费,故不如质银一万万作为津贴兵费,其地归其经营,则防兵之费出诸其地,日本亦必乐从。质款偿清,地仍归我。此策之中者也。何以言之?不有非常之才,不克任此巨事。非若终立局外之国,今日决计,即日可行也。

若二策者不可行,则惟有听其侵占一城则有让一城,占一府则让一府,永不与之开战,延请各国与之理论,是谓无策之策,策之下者也。若一与之交兵,则寸土尺地后皆为战利品矣!虽然不与之战,各国虽可向之理论,彼可以诳言饰对,断不足以阻其进步。战甚速,而理论甚缓,为祸已不可限量。第较之骋一时之愤,以速战为得计者,犹善于彼尔。伏维王爷、中堂大人谋国之忠,筹事之密,岂有见不及此?

庄子云:“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拙。”身为大臣与国家共修戚,防患之心虽深,冀幸之心犹切。加以文学后进贡媚谳谀,日以吉祥文字颂祷于前,非增其冀幸之心而不止。又加以昌言瓜分之说者,多新党作乱犯上之徒。其言危耸,不当事情。今事昔言百无一验,于是防患之心,又因以日减,几几乎以太平无可为而致。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再请申言瓜分与不瓜分之故:瓜分之说见于外国报章,于今数载。历旧已久,而端倪未见者何哉?

盖欧洲论世势者有瓜分之议,而掌国柄者无瓜分之心也。俄皇之意曰:我先得东三省,后灭日本,次取新疆,驱策西藏,鞭挞印度,传檄以定中国。然后萃亚洲之财赋兵力,混一全球如拾芥耳,何屑瓜分为也?英皇之意曰:我将使长江左右延袤数千里,皆为我势力范围之地,不如此则不必言瓜分。法、德立足之地未广。法不过分两粤,德不过分齐豫。并列群雄,谁能满欲?不如不瓜分之为善。

其次如意大利、奥马斯加、西班牙等国,尤不以瓜分为然。盖分局一成,大国所得者多。小国所得者少。是大国愈大,小国愈小;强国愈强,弱国愈弱。所得微渺,犬牙交错,交涉繁新,不久而灭亡,随之各国各自为心。此瓜分之局所以历久而端倪未见也。

至今则不然。俄受巨创于日本,再擒拿破仑之余威从此堕地。不特无以雄长满洲,并不足以靖内乱。非乘此日和未成之先遂取新疆,何以为桑榆之收,费兵力无多而所得数倍所失。俄国为时势所迫,不得不变计而出此策也。印度虽与新疆相近,然英必不能逾天山、过沙漠,劳其军旅与俄争一日之短长。只得先收西藏以取建高屋建瓴之势,然后直趋长江,以争东亚财赋之地。此又英国为时势所迫,不得不甘为戎首而行其素志。其他德、法等国必无坐视之理,不得已尝鼎一脔,视向隅为稍胜。故前日瓜分之说为势所必无,而今日瓜分之说为势所必有。伏愿王爷中堂大人熟思而谨处之也。

或曰:开放之语,稍知时局者皆知策之善,然谁敢达之天听?此则鹗千思百虑而不可解者也。

夫所以不敢上达者,惧获罪耳。夫获罪与亡国孰重?尝读《明史》至思宗之言曰:“朕非亡国之君,而卿等皆亡国之臣。”未尝不潸然泪下。夫明季诸臣早知后世史笔定论若斯,必不肯驽马恋栈,求一日之荣而贻千载之谤;必不避斧钺威严,舍身后之盛名,邀身前之幸免。毋乃当局者昏,卒至明社邱墟而陶朱、猗顿之富同受饥寒,阀阅钟鼎之家同遭霜露。后之视今,何异今之视昔,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或又曰:开放之策虽善,其如触俄国之怒何?不触其怒,祸可稍缓;苟触其怒,祸必更速。此说尤为无当。曩者我未触其怒,而东三省已据为己有。今日人夺之于掌握之中,能无深憾?能无取尝于新疆、蒙古乎?其于日和未成之前,必先取新疆,日和既成之后,必兼取蒙古。揣情度势,事所必然。然则不触其怒而新疆、蒙古已非我所有,曷若触其怒而开放之,新疆、蒙古非我有而犹不失为我有也。

或又曰:倘开放而各国不认,为之奈何?不知英、美、日三国忌俄最深,倘我有明诏,三国必先认可。何以知之?甲午之役,台湾被割,台湾之民谋立自主,电告各国,而俄国认电先至,惜台湾已陷。设支持数月,各国焉有不陆续认可?此明证也。三国既认,德、法亦不得不认,不认则失其利权。俄纵不认,又何患乎?

或又曰:俄国波罗的海舰队已在半途,使新疆、蒙古开放,彼无可阻止,必移其舰队以攻我南洋,为之奈何?此说尤不合事理。倘波罗的海舰队果来,早已直抵南洋。彼救旅顺之急尚不遽来,盖审之日本海军足以制其死命。至今旅顺已失,犹复东来,不待智者而决其必无也。

或又曰:美国已创不占中国疆土之议,英、法、德、意、奥业经认可,隐然保我新、蒙,复何虑乎?噫!其谬甚矣!六国能不占我疆土,即能禁之,而俄国不遵,六国必不能起兵攻俄,于事无济乎?矧即此一语,可证瓜分之机。试问俄、日交战,美国和俄国有何交涉,何以有不占疆土之议?反复思之,其理易晓。即使六国能禁,俄国能尊,则我新疆、蒙古之地可安然无恙。然虽安然无恙,能不为六国保护之地乎?地为人所保护,名存实已亡。六国能保护我地是有厚德于我,我将何以报之?必索利于内地。甲午之役,三国仗义,卒至需索利权。前车之鉴,可不戒哉!博不失地之虚名,而竭内地之膏泽,失算已甚。况公法云:受人保护其地者,为主权不全之国。以四万万方里之地,四百兆人民之国,受他人保护而为主权不全之国,岂不大可痛哉!岂不大可痛哉!何若自行开放,既于内地无索利益之虞,又仍不失完全自主之国,计之得失,相去不可道里计。伏愿王爷中堂大人熟筹而深计之。

鹗之哓哓不已,非效奔兢之徒,朝上一书,夕献一策,以求录用也;又非学新党,以危词恫吓,扰乱天下而泄私愤也。实以今日为我国存亡兴衰之关键,国之荣辱,朝野同之。愚鲁性成,语不择讳,干冒尊严,尚祈俯鉴。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 日刘鹗谨呈

说明:

《刘观察上政务处书》刊于光绪三十一年三月(1905年4月)出版之《华北杂志·卷四》。又郭长海先生见诸光绪三十一年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1905年4月24日—25日)《时报》,两文文字略有不同。

全文最后日期署“光绪二十一年二月”有误,应为“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原因是光绪二十一年是1895年,光绪三十一年是1905年。根据《20世纪中国大事全书》介绍,日俄战争始自1904年2月8日(一说2月6日),结束于1905年2月。对此刘德隆《〈刘观察上政务处书〉介绍》已有考证(见刘德隆《刘鹗散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

《刘鹗集》根据《华北杂志·卷四》标点,并与《时报》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