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陆树藩(四封·附录陆树藩致刘鹗信两封)
(一)
今年北省大难,蒙诸大善长发慈悲力,猛勇救济,先援德州之滞客,次拯天津之难民,凡有血气者,皆宜感动。试思同为黄种,同是三王五帝之裔孙,何以北省独遭大劫?而南省独得完全?盖十数年来,上海义赈捐款不下数百万,感召昊苍,所以天留刘岘帅等,以福庇我南民也。由此观之,天恩不可不感,即解囊不可稍缓。譬如大舟触礁而沉,舟人登陆者半,沉溺者半,则登陆者不当尽力拯救沉溺之人乎?譬如通衢火起,已焚其半,余不焚者,不当群起灌救被难之家乎?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弟寒士也,摒挡一切,愿凑捐银五千两,又筹借垫款银七千两,共一万二千两,送呈贵会,伏希察入,惟此款愿专作救济北京之用。
窃谓此次京师大难,与寻常水旱偏灾不同,平民之受害也轻,而士大夫之受害也重。良民宜惜,良士尤宜惜;难民可怜,难官更可怜。京官苦况,平时且不免支绌,当此大难猝兴,走则无资,留则无食。月初有西友自京师来云,见京官宅中,有陈设依然,而男子逃走,女子自尽,尸横遍地者;有大门紧闭,而举家相对饿者。闻之不自知其泪下涔涔也。
人才为国之元气,京师为人才渊薮,救京师之士商,即所以保国家之元气。办法当以护送被困官商人口出京,为第一要义,平粜为第二要义,其余尤其次矣。是否有当,尚祈裁察。
以地而论,北京为最急;以事而论,北京为最难。如无人去,弟愿执役,为诸君前驱可乎?所有随带翻译人等川资、薪水均由弟捐款发给,不支善会分文。譬如行军,前敌为难,而接济为尤难,故汉室论功,萧何为首。以后之源源接济,是所望于诸大仁人矣。
(二)
匆匆一别,时近半年。近维起居多福,定洽颂私。弟才穷力困,无善足陈。昨奉到手书,责弟以平粜之款,称为向亲友息借,而尊处已经出有收条,大半已在捐款内扣还,并垂询如何造报等云。此事多由鱼雁浮沉,两边实情未能透澈,致有舛错也。
掩埋、平粜两事,原系阁下创议发端。故初办时,禀合肥相国,已申明系阁下之意。后因叠闻贵会款项支绌,无力兼顾,而事已不能中止,故电致义善源焦乐翁,筹借款项,照常生息,由弟归还。后虽传闻中有贵会之款,然乐翁来信云,亦系乐翁经手筹借,将来拨还,须知会乐翁云云。夫同一借也,同一乐山经手也,同一由弟归还也,又何必经贵会多一番转折乎?此弟登报称向亲友息借,而焦乐山始终辅助,极力成全也。至贵会云,已出收条,已在捐款内归还,始终未尝有人见告。弟何由悬揣而知乎!
统计掩埋、平粜二事情形,请为吾兄陈之:掩埋局,本系用钱之事,两个半月,计用四千金有奇。若平粜局,初意本拟随籴随粜,酌加价值,以抵人工。事竣之后,仅亏设局席板、筐箩等事而已。初不料其办理未能得法,重重亏折也。大宗大亏,则在银价。籴米用银,粜米收钱,定价时,银价十二吊,至正月则十五吊有奇,近且十七吊矣。所用者多系外行,弟又不善琐屑钩稽,积漏崩山,以二月底截止计算,已经亏七八千金。所欠华俄、汇丰之款,近皆催逼,不得已,以存米急售,又加一亏,其数尚未能知也。至二月晦止,平粜、掩埋两局,约耗银一万三千金上下。在阁下曰已由捐款内扣还,则或可。在弟曰应由贵会代还,则断不可也。此弟登报言向亲友息借,由弟一人认还之又一端也。至应如何造报之处,自当由执事酌定,岂弟所得干预者哉。若云此款须还,则仍照旧议,秋以为期;若云系诸大善士之捐款,无庸归还,则俟奉到手示后,自当登报声明,并鸣谢悃。至弟归还各款之时,仍将此数提出,另作别项善举,亦自然之势也。
溯弟自上海来时,自携一万二千元,由贵会交还捐垫款一万两,法国汇来银二万两,此提借公司之官款也,义善源汇来二万两,统计银五万两,洋一万二千元。弟私用买字画古玩四千两,房屋衣服一千五百两,尚存米七千石,时价值银一万五千两。善举约用银两万五千余两,尚缺二三千两,其中有放出米帐之一千余两,其余一千余两则不知销归何所矣。
(三)
锡九兄来,奉到手示,兼悉起居多福,适洽颂私。弟穷困如恒,无善足述。承示遵悉尊处刊刻《征信录》,拟刻拨还敝处捐银五千两,垫款七千两,是亦允当不易之办法。至拨借敝处二万两一条,顷与乐翁说明,将来弟归还时,仍由乐翁经手以清界限。至此款目下虽未能还,然竭力筹画,总以愈早愈妙,好在合肥处禀明。新闻社又复登报,处处有根,断无狡赖不还之法,惟稍迟时日。有聒清听,抱歉无极,将来把晤时,泥首谢罪!
(四)
奉到手书,抱歉之至!弟本无恒产,仅有公司股票数千镑而已。票根寄去,至今尚未寄到。前于禀合肥相国禀中,亦声明以此作抵。俟股票寄到,先在京质押。如成,即将现银汇去;如不成,即将股票寄沪,并写立押据同寄。舍此亦更无办法矣!此刻弟食口三十余人,颇难支持,要知亦难民之一也。
附录:
陆树藩致刘鹗的两信,附录于后。
(一)
京邸濒行,辱承枉送,此情此景,刻不能忘!即维餐卫适宜,定符私祝。弟此别后,于十三日抵津,幸一路托庇平安,差堪告慰。顷已摒当一切,大约二十左右回申。惟南人托寄京信,并有汇款者尚多,其款已由汇丰奉。兹特托敝戚陈君静轩,入都分劳,办理所有汇款之信。伏乞查明确交,回取收条寄交沪局。朔风多厉,珍摄为佳!尚望时惠好音,以匡不逮。
(二)
去岁,弟代尊处筹措北京平粜款银二万两。承约秋以为期,如数清解,足见一言九鼎,信义昭重,令人钦佩无以。惟此项银两,半由弟向各友处商借而来,半由救济会拨用。迩来,各友屡来走索,势不能再延。欲先自行筹还,奈又无此巨力。缘各友类,急公好义,勇于为善之人,因弟当时一再婉商,始肯相助,将来遇有大善举,均可各助钜资,若因此区区而失此大门径,后日方长,诚可惜也!救济会刻须赶刊征信,拨用之款亦应清偿。况近来天津局中,办理施医药、掩埋各事,来源既竭,需款尤殷,势不得不勉筹接济。东南各省,又遭水患,集款更属不易。兹特与纯翁商酌,特属刘锡九兄来京,即乞俯践前言,将拨用之款二万金,如数清还,以清经手,则感德无既矣!
说明:
以上四信及附录系刘鹗与救济善会陆树藩来往信件,原刊《救济文牍》。已收入1962年4月中华书局《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
阿英先生在《庚子联军战役中的〈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一文中写道:“《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在庚子(1900年)联军战役中,曾经从事难民救济工作,……材料完全保存在后来救济会刊行的《救济文牍》里。这是一部极不为人所注意的《征信录》。光绪二十七年秋江苏省印刷局刊,全书四册。编者是救济善会陆树藩(伯纯)。书里收了铁云关于救济的书札四通,伯纯有关铁云的函禀五件。”
《刘鹗集》过录于《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重新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