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倒下来。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是这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一个洞门。

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面,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圆,随势制成。东壁横了一张枯槎独睡榻子,设着衾枕。榻旁放了两三个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声。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的。

玙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熄,放在窗户台上。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样这么多的虎?”玙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听,外面唔唔价叫的,不是虎吗?”玙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啸’,狼名为‘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玙姑也移了三张凳子,让子平坐了一张。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子各坐了一张凳子。弦已调好,玙姑与黄龙子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

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那瑟之句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彀,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揉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鏦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汉宫秋》一曲,以为绝非凡响,与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玙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玙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知甚话,听不清楚。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

子平于是也立起,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龙所吐的珠,自然热的。”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道永远这么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子一拔,那珠子就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筒,上面有个小烟囱,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的洋油是一样物件。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它浊,光也不足,所以把它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蔴织成的。这就是玙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拨拨,也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个样子。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甚么意味。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遂向玙姑道:“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玙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他去问声看。”于是又各坐下。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玙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几旁坐着。子平靠窗台甚近,玙姑取茶,布于二人,大家静坐吃茶。

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个大字,曰“此中人语”。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是手录,字迹娟好。看了几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玙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玙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子平接过来,再细看,上写道:

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獐,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藉,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黄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阁下静候,数年便会知悉。”玙姑道:“‘乳虎’就是你们毓太尊,其余你慢慢地揣摩,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一息工夫,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黄、玙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直立。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着的是紫花袄子,紫地黄花,下着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后面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着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进来彼此让了坐。

玙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抚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入齐道:“岂敢,岂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入耳。”黄龙子说:“也无庸过谦了。”

玙姑随又指着年长着紫衣的,对子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指着年幼着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都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气;那胜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

玙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黄龙子说:“天已不早了,请起手罢。”玙姑于是取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及玙妹。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玙妹弹箜篌,我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子道:“甚善!甚善!就是这么办。”扈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扈姑道:“不害臊,稀罕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黄龙子道:“水龙才会吟呢!我这个田里的龙,只会潜而不用。”玙姑说:“有了法子了。”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过一架特磬来,放在黄龙子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磐,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地吹起。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宫、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声悲壮。

当时玙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胜姑将小铃取出,左手揿了四个,右手揿了三个,亦凝神看着扈姑。只见扈姑角声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

铃起之时,玙姑已将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慢摘,连批带拂。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尔时,喉声、角声,弦声、铃声俱分辨不出,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燿声、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约有半小时,黄龙子举起磬击子来,在磬上铿铿锵锵地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磬铮鏦未已。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

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众人俱道:“见笑了。”子平道:“请教这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子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已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扈姑对玙姑道:“璠姊怎样多日未归?”玙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以不曾来得。”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玙姑道:“可不是么,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子平也立起身来对黄龙子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玙姑娘也要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走至东房,玙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听他们又喁喁哝哝了好久,玙姑方回。黄龙子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玙姑也就告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玙姑去后,黄龙子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处城市恐不能久。大约一年的缘分,你们是有的。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变动了。”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自然是坏。”又问:“坏事的是何等样人?”

黄龙子道:“叫做‘北拳南革’。听佛家人传说:道光年间,地狱门开,至今未关。所以头一批出来的,就是‘南发北回’等匪,扰乱了十好几年。第二批出来的,就在同光之间生人,到现在总要发作了。北拳之害,如干草着火,一烘即熄;南革之害,如流注疮毒,水流到那里,烂到那里。总之,盼望天下乱是他们的主义。天堂、地狱谁去看见过的呢?然而睹他们性情,可以知道,一定是地狱里出来的材料了。”子平听了唏嘘叹息。黄龙子道:“夜已深了,请安息罢,我们回去了。”子平送到门口,看他下了台阶,从过厅出去自己也就回来。到下边榻上,翻阅了几本书,多半不是应世之作。

正在翻书的时候,忽然又听得“轰”的一声,如疾雷巨霆从空而下。霎时大风满屋,眼睛都睁不开,直把子平吓得心都呆了。正在冷汗交流,惊疑不空之际,似乎觉得耳旁边有人唤他。急忙睁眼一看,原来身子仍坐在石壁之间。唤他的不是别个,却正是一个车夫。车夫告诉他:“虎已过去,我们怕虎再来一直没敢动弹。如今天已大亮,料想老虎不会再来。请你老醒醒,好起来赶路。此处离集亦不远了。”

子平听了车夫之言,凝神一想:原来是黄粱一梦。回思梦境,历历如在。幸他平日是极通达的人,从不相信甚么神仙之事,便自言自语道:“此处四面乱山,那里来得人家。至于梦中所见的事,所说的话,尤多不经之谈。细想,我生平从不涉此妄想,何以来此乱梦。想是为虎吓昏,以致颠倒如此。仔细想来,甚觉好笑。”

其时车夫人等已将驴子配好。子平看带来的人、畜,并无一个为虎所伤,便亦欣然。急忙呷了些带来的干粮,挣扎着起来赶路。不知申子平此去,究竟会见刘仁甫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从第八回借宿起,至此回阅书止,所叙各节,极沉博绝丽之观。忽然以一梦了之,使世人毋惑于神仙之事,及一切不经之说,此是作者一片苦心。

世人昏昏,迷信不悟,固无异于日在梦中。兹仍借子平口中,自行道破,顿使人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