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潮论
(一)
(缺)
(二)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历史所记以此亡国者多矣。可见政府能恤人言,是至美之德。今日京外各官,于学生之公电,报馆之论说,莫不畏之、恶之,政府亦然,择其事不干己者,强勉顺从一二事以顺人心,是恤人言而采舆论也。岂不甚善!
吾何以反责政府以鼓励风潮耶?天下人不将责吾为狂悖耶?是不得不申其说矣。吾之宗旨,惟“核实”二字而已。
吾所以贡诸政府者,贡此“核实”二字也。吾所以为留学生各报馆之诤友者,亦诤此核实二字也。无论何人之言,胥置之于不理者,谓之刚愎;无论何人之言,而轻于信从者,谓之昏庸。俱失当也。
书云“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察之一字即核实也,此舜所以为圣人也。其讲求核实之要旨,尤在勿为美名所荧惑,凡妖言耸众听者,必借美名为用。犹记己亥年,吾厕国闻报馆主笔之日,其时义和拳已纷纷于乡野间矣,美其名曰“兴清灭洋”。吾于报纸力诋其非:一则曰地方官不禁,将成大患;再则曰地方官不禁,将成大患。乃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地方官非惟不禁,且宠异之,卒酿庚子之祸。此鄙人之言不幸而中之一端也。夫以义和拳之鄙俚无道,而王公、巨卿、士大夫相率而信之者,岂有他者哉!荧惑于其“兴清灭洋”之美名已耳。欲兴清灭洋,忠义之气也,特未核实其果能兴清灭洋与否?不核实而轻信其言,以致忠义之士化为罪魁,岂不大可痛耶?不核实之害乃至此。
今日又有近于“兴清灭洋”之说者二语:一曰“排外”,一曰“收回利权”。东洋之留学生及各省绅士、京官谈之者莫不兴高采烈,忠义之气勃勃然从喉舌出,吾窃又有所隐忧矣。此二语之用,莫大于铁路、矿务,吾姑试论之,以求教于天下核实之豪杰。
(三)
风潮之兴,起于路矿。而最大最是者莫如粤汉铁路之废约议。粤汉铁路定约者为美国人,而售其票于比国,不啻美国为比国之代表也。京汉铁路本系比款,倘粤汉又系比款,岂非直贯中国之地干全属之比国耶?此所以不得不争者也。
比,小国也,乌得如斯之多款?于是人咸谓系俄皇所借之法款,而使比国人出名。如是则不啻直贯中国之路全入俄皇手矣,此尤所不得不急争者也。由是一时之间,浙江之杭沪,江苏之宁沪,以及安徽、江西、河南、直隶、山东、山西等省莫不群起而兴废约之说矣。果何为也耶?风潮而已矣。
粤汉废约之后,拟招股二千万,而同时认股,交第一次款者,其数至四千万之多,足以豪矣。废约而措辞正大,粤汉第一;欲废约而竟废约,办事之干能,粤汉又第一。(招股旋踵而有两倍之多,筹款之迅速,粤汉又第一)。由此观之,其路之成可立而待也。何历时已两年之久,据已开工之路,接续为之,甚易为力也。今日虽不能告成,亦当修造过半,乃寂然无闻,何耶?非第造路之事无闻已也,而办事者之互相攻击之说,不绝于耳。至今矣,殆有何说耶?譬如有鹿驰于旷野,群虎逐之,未追及鹿之时,群虎或并驱,或先后,其团体固甚结也。及至得鹿,鹿死而群虎相争矣。得鹿之虎默,失鹿之虎吼,鹿少而虎多,吼声盈耳矣,此风潮之所以不息也。
其创始之时,莫不义形于色。其义者,色也,其心则无非欲捃乡愚之钱而润己之身也。一人如是,人人如是,欲求事之成,岂可得耶?名为收回利权,其实所失之利,已不赀矣,请进其说。
(四)
何谓名为收回利权,而所失之利实多?请观废约之款。
先虚掷七百万,一也。数年不能修造,股本利息虚耗,二也。迟成一年则少进数百万,迟成十年即少进数千万,三也。京汉铁路若有粤汉互相灌注,获利不止三倍。以去年所获余利二百六十万三倍计之,每年可增多三百余万。今因粤汉迟延而失其利,四也。凡铁路所过之地,工商各业皆有进步,况湖南安第摩尼等矿遍地皆是。农工商矿因铁路迟延不造,每年所失之利又不下数百万,五也。据此,以上各项核实计之,每年所失之利不下二三千万,十年则二三万万矣。然而且犹不止于此也,请更进其说。
今日中国之穷,穷极矣。然地产之富如此,人民之众如此,乃日就穷迫者何哉?农工商业不兴,而无业游民太多故也。游民太多,其出于懒惰者固十之六七,而出于无资本、无营业可做者实十之四五也。今日收回利权,一切铁路不许用洋款,尽用华款。可知凡此铁路股本之款,皆非闭之箱箧无用之资财也,皆本有所营业者也。一入股于铁路,而旧有之营业失矣。难者必曰:“凡入股之款,大半出于富商,其款不过存诸银行、钱庄而已,本无营业也。其有营业者,断不能废其营业以买股票。”其说近是而实非也。试问银行、钱庄之资,将永藏于库闭置不用耶,抑出放于市面以生息耶?其出放于市者,即营业之活动资本也。富家虽不能自为营业,而营业者实赖富家之资本以成其生活。故富家陷资本于铁路,则营业者失其来源,以致不能保其营业。资本少则营业少,营业少则游民多,游民愈多,营业愈难,良懦死于饥寒,奸莠狡焉思启矣。谁使之然耶?风潮害之也。然而且犹不止于此也,请更进其说。
(五)
自光绪元、二年晋、豫奇荒之后,三十年间水旱偏灾无岁无之。请查上海报纸,历年所办义赈之案可稽也。其故安在?
请海内贤哲之士试一思之。晋、豫奇灾,山西旱荒者五年,河北旱荒者三年,然后民始流离。去年淮北之灾,不过一季无收耳,而难民集清江浦者六十余万,每日死者二三千人,其故又安在?
海内贤哲之士试再思之。古者,圣王之治天下也,使民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虽有饥馑,民无流亡。中国当道、咸之间,回匪扰于西北,发逆炽于西南,捻匪乱于中土,十八省之内几无完土矣。然平靖之后,同治十三年间民气大纾,几于复古。何自光绪元年以来,承平日久而百业凋弊,其故又安在哉?
盖同治之朝,外国进口货甚少,而出口货丝、茶为大宗。闻浙江父老云:每年售价四千余万,而余利可获二千余万。南浔一乡村也,以丝起家者有一龙、二虎、八牛、十六狗之称。所谓狗者,家资犹五十万外。观此可验同治初年,虽当大乱之厉,而复元所以易易也。
自己亥、丙子之后,丝茶日衰,而进口货日盛,每年入不敷出者辄二千余万。至庚子之后,又增赔款二千余万,是中国每岁净耗五千余万也。农民每岁衣食之资,不过三十余金,啬之又啬,至二十五金而止,再少则饥寒不免矣。以五千余万核之,每年应有不得衣食者二百余万人,致二百余万人岂真能饥寒以死耶?于是损大户以益中户,损中户以益下户,敷衍以救死,然而处暂可也,处常不可也。计十年应有二千余万人不得衣食者,则补救无术矣。前二年不甚显者,有关内外铁路、京汉铁路、正太铁路、泽道铁路、宁沪铁路皆借洋债,故外款之入中国用者,不下一万余万。借资补缀,所以稍安。
自前年粤汉收回利权之说起,而风潮随之以兴,外款绝而小民之困无以纾矣。然而且犹不止于此也,请更进其说。
(六)
去年江皖水灾,数月之间,两江总督端午帅所筹赈济之款已四百余万,而外洋协赈之款、本省义赈之款、各省捐助之款尚不在内,然则约略计之,不下七八百万矣。此七八百万,固又在每年例耗五千余万之外也。然则去年之耗伤固在六千万也,前年耗五千余万,此至年终之现象,上海倒账至八百余万,广东、汉口、天津各处潜消暗耗之数,且不知几倍于此。吾闻各处商人莫不咨嗟叹息曰:“今年市面不好。”夫今年市面不好尤冀明年市面好,有以补其虚也。商人者,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也。去年市面不好,由于前年之耗伤五千余万,而年终如是矣。去年耗伤六千余万,今年年终之现象当若何耶?慧眼人早见之矣。且犹不待年终而偏隅之象已见者,则广东之土匪其一端也。土匪云乎哉,饥民而已矣。岂惟广东有土匪而已哉,东三省之胡匪亦未可轻视也。岂惟广东之土匪及东三省之胡匪而已哉,各省民变次第又见告矣。
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民岂不畏死哉?饥寒迫之则不畏死矣。当轴者应知:风潮不足畏,革命党不足畏,而天下之民不聊生为大可畏也。
今年之乱生于去年岁耗六千万也,今年江北灾区赈款尚未止息,而广东剿匪之用款出,东三省剿匪之用款出,各省小乱剿匪之用款出,购军火之费几何?添兵之费几何?因乱而居民所损之费又几何?恐非二三千万所能限也。然则今年之耗损殆八九千万矣。推之明年,又当如何?
夫天下之乱,革命党之利也。革命党孙文一庸才耳,不足为虑也,而附和孙文者,实有奇才异能者在。何以知之,观于其以排外、收回利权二美名,鼓荡留学生以起风潮,鼓荡各省绅士以起风潮,鼓荡在京各省京官以起风潮,风潮之力量,致使政府不得不惧其风潮而顺从之。而其效果,用收回利权之美名,以暗竭天下之脂膏,使民饥寒以生内乱:用排外之美名,激怒各国以生外患。内乱外患,交攻并举,革命党内之以收其利而大事成矣。革命党果可以成大事也耶?曰:“否。”
(七)
读端午帅致军机处电云“孙文勾结盐枭于五七月间起事”。此孙文必败之道也。又译法国《马当报》,革命党之谈论已登前日本报,孙文之说直梦呓也。吾故曰孙文庸才也。总之孙文之布置不足过虑,而四百兆之民日就穷困为大可虑也。诗云:“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当民不聊生之日,有孙文亦乱,无孙文亦乱也。当轴诸贤,宜去其忌讳之心,直陈于上,而速筹挽救之法也。不然者,一二年后即不堪设想矣。
救之之法安在?仍不越修路、开矿、兴工、劝农四项而已。而最重者在核实二字。核实云者,核则得实矣,比较之谓也。以用外国款兴路矿与用中国款兴路矿相比较,则用中国款是也。而中国究竟有款与否?其实不可不核也。若中国无款,则路矿遂不能办。路矿不能办,而生利之源绝矣。以无款而路矿不办,与借洋款而路矿速办相比较,则借洋款者是矣。难者曰:“子亦欲卖路矿耶?子亦知借外款则事权全落外人之手乎?目下不办,将来犹有可办之日,一落外人手是华人永无可办之日矣。”对曰:“此亦许行之流之说也,非通论也。子一日不衣则寒甚,独不虑衣权之落缝工手乎?子一日不食则饥甚,独不虑食权之落庖丁手乎?宫室车马亦一日不可离者,独不虑事权之落匠人、舆人之手乎?夫招商局固皆华人之款也,而船之主洋人,总船主亦洋人也,其事权固在洋人手者也。试问何害于招商局?海关固中国国家之海关也,而事权固在赫德手也,一切分关之主皆洋人也,试问又何害于海关?设若允子之意见,招商局总船主换以华人,海关监督亦换华人,试问能改良耶?抑立见其败耶?试扪子之良心说之,若云借洋款办路即为卖路,借洋款办矿即为卖矿,闻岑宫保将借洋款以兴广东实业,然则谓之卖实业可乎?又闻政府将借洋款以兴海军,然则谓之卖海军可乎?”若此者皆非平心之论,徒鼓风潮以困天下之民,而助革命党为用者也。
(八)
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外国银行鳞次而栉比,一年出入之款不下数万万,此款果何往耶?工商百业莫不用钱庄汇号之款,而钱庄汇号莫不用银行之款。推子之说,是工商百业亦间接而久卖于洋人矣。夫此,各国之银行者每年所获利息之金为款甚巨,皆华人之资也,亦一大漏卮也。推于收回利权之说,假使中国权力可以封禁各国银行,予必以封禁之为便矣。若核其实,倘使竟无银行之浥注,则商业百工皆受其大病,而倒歇之铺户将不可以数计,非深于商情者不能知其蕴也。
吾曰工商矿皆可用洋款者亦自有别。首曰路,路分二种:一曰裕国之路,一曰保国之路,皆不可稍缓者也。何谓裕国之路?如川汉、粤汉是也。宜督饬其绅董迅速筹办,就已有之华款从速修造,能不借洋款固佳。如款项不继,不妨暂借洋款以速其成。但于借款合同声明,以每年余利作为还本,还清之后,洋人即不得与闻。何谓保国之路,一者由西安、兰州过新疆而接俄国铁路。此路宜借英款为之;一者由四川过前后藏而接英路,此路宜借法款为之。此二路者皆由国家保息迅速开办。此外,有厚利之路急修,无厚利之路缓修,大致如是而已。
若矿务最不易言,外国人办矿亦失利者多而获利者少。查有把握者集华款为之,且尤宜任土人自为之,官但保护而已。其无把握者不妨招洋股为之,而华人坐收平分之利息,亦计之得也。
若劝工之事,视之似甚细而实为最要之务。国家宜借大宗洋款多设劝业银行,仿日本于高丽之办法,先于各省会开设,次推广至于各府县,劝业银行愈多,则民智之发达愈速。有心世道者盍留意焉!世界评论日法协约不云乎,此约成后,外资输入,必于日本大有利益。然则中国方拒之不暇,何耶?敢曰洋款何尝不可用哉?当筹他日之如何还,勿虑今日之不可借。
说明:
《风潮论》系刘鹗为1907年天津《日日新闻》主笔代拟之社论,未署写作年月。
1961年刘厚泽先生几经周折,寻到此文原件,但仍缺其(一)。后收入《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
《刘鹗集》据刘厚泽先生所存此文原件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