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上古的文献资料,其实大多是已经远离了上古的文化人的想象和追忆,而不是上古人自己的实录和记述,事隔许久,回忆常常会带有很浓厚的情绪,“追忆”就像“怀旧”这个词所表示的那样,往事给人带来的往往是一种隔帘望月式的憧憬和向往,时间把许多人们不愿意回忆的东西过滤出去,留下来的总是想象中值得留恋的事情,于是,追忆中的古代往事很美妙,特别是当追忆者对现实不那么满意的时候,对古代的追忆就成了他们针砭现实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中显示出来的总是温馨的历史背影。
流传下来的有关这一方面的古代文献中,最有代表性的记载包括了《礼记·礼运》、《老子》第八十章、《黄帝内经素问·移精变气论》、《韩非子·五蠹》、《鹖冠子》第十三篇等等。从这些文献中可以看到,当古人想象更古时代的历史时,他们也承认古代生活世界的艰辛,“往古之人居禽兽之间,动作以避寒,阴居以避暑”[2],“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郑注:寒则累土,暑则聚薪柴居其上),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郑注:此上古之时也)”[3],“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4],看来他们也能够想象上古的种种艰难。从“燧人氏”、“有巢氏”、“神农尝百草”,直到“大禹治水”,这些故事就透露了他们对上古生活的理解,要发明火、保存火种,才能吃上熟的食物,要像动物一样筑巢在树上居住,然后才学会在地上建房屋,要经历种种艰难的尝试,才知道什么食物可以食用,特别是洪水到来的时候,“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5],大概是很困苦的。不过,除了少数极端的现实主义者如韩非等人之外,大多数以批评为己任的知识阶层中人由于对自己所处时代的不满和埋怨,常常把遥远的古代当成了寄托理想的时代,在想象中寄寓了太多的理想色彩,把眼前实有的心情转化为遥远的渴慕,再把幻想中的遥远故事作为眼前世界的镜子。于是,在他们的笔下,上古往往是美丽而恬静的,就像后世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礼记·礼运》里说,古代是一个大同社会,在那个时代,“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鹖冠子·备知》中则说,那时代里,“山无径迹,泽无桥梁,不相往来,舟车不通……有知者不以相欺役也,有力者不以相臣主也”[6]。尽管他们也知道那时代“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但那时候的心情是平静的,生活是安定的,人们是平等的,思想是简单的,正如《淮南子·齐俗》中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恬澹的时代,“民童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也就是说,那是一个混沌而淳朴的世界[7]。归纳起来说,传世文献中记载的上古,大概是:
(一)各个安定的村落是人们生活的基本单位,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稳而安定,尽管获得的很少,但人们的贪婪和野心都没有萌生,他们在朴素的生活里保持着朴素的心境,而朴素的心境就是社会安定的前提,正如《鹖冠子》第十三篇《备知》所说的,“山无径迹,泽无桥梁,不相往来,舟车不通。何者?其民犹赤子也”[8]。
(二)人们生活在许多自然的村落中,一些自然的村落围绕着一个较强大的“城”形成共同体“邦”,这些自然村落的共同体又属于一个庞大的联盟,村落的共同体在联盟内和平共处,人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统一体内,这个统一体就是中国当时能够了解的“天下”。因此人们有一种意识,即“天下”不言而喻是应该统一在一起的。
(三)统一的天下应该有一个统一的领袖,联盟的首领是推举出来的、象征了公正的伟大人物,他没有私心,就像传说中的尧、舜、禹一样,能够举贤任能,主持正义,拥有权威,他依靠一种象征的暗示与示范,使得联盟内秩序稳定,他以他个人的魅力,使美德成为不言而喻的规则。人们相信,他的权力来自他的人格,所以权力并不是私有的东西,当一个更适合承担首领责任的人出现,权力就会被愉快地移交。
但是,这并不是上古世界的实际图景,而是三代之末知识阶层中人追忆中的幻想世界。在那个时代,对于天下共主的权力瓦解和诸侯之间的武力争霸,他们希望有一个一统天下与共同领袖;对于伦理道德的崩溃和社会秩序的混乱,他们希望有一个礼制的国家与规范;对于纷争时代的人心诡谲和欲望膨胀,他们希望回归思想简单而朴素的古代。于是,他们在留给我们的文献中为上古营造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也给我们制造了上古人们思想朴素而简单的印象。
回溯式的想象
上古的生活世界和思想世界可能真的是比较单纯和朴素,可是,仅仅是单纯和朴素,并不是上古思想世界的全部内容,更不是上古生活世界的真实图景,因为这里更多的是后人的想象与希望。透过这些被理想与希望的色彩涂抹过的图景,借助偶尔凸显的零星记载,我们会追问:上古的先民真的那么尊重和企盼那种原始的秩序么?他们真的具有那么自觉的道德意识和理智么?那个时代的思想世界真的是那么朴素与宁静么?
一切都还是疑问。
把时间距离转化为空间差异:人类学家关于“人类出于同源”的普遍主义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