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思想史家对于殷周两代的思想与文化有一个很顽强的印象,即西周对于殷商来说,是一个发生了根本变化的时代。这一印象来源于古代的一些零星记载,如殷人尚鬼神,而周人敬天而重人等等,近代,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又强化了这一印象,他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4],于是很多学者和很多著作都认定,至少在对于鬼神的态度上,殷周很不相同,似乎这成了思想史上的一个定论,殷商时代是“残民事神”,西周时代是“敬天保民”[5],有的学者更进一步想象,西周人一面怀疑天,一面仿效殷商尊崇天,凡是尊天的话都是对殷人或殷商旧人说的,凡是疑天的话都是对周人说的,所以继承殷人尊天的思想“只是政策上的继承,他们是把宗教思想视为了愚民政策”,因而《礼记》的《表记》中说周人是“事鬼神而远之”[6]。近来更听说,有国外学者相信,商周之间有一场“礼制革命”,“商代的祭祀传统全部被取消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祭祀‘革命’以后的西周上层人,显然比以前更加注重音乐的重要性,武装的地位可能降低了”[7]。

其实这并不可靠,周人的内心想法已经随着事件的消失而消失,后人无法也不应越俎代庖的去替古人思想,历史学家也不应以自己的想象推断古人的主观意图,只能从遗存的史料上作一种合乎情理的分析,周人如此多的祭祀与占卜的记载,并不能说明他们的尊天是一种策略,何况,周是受了殷商册封的一个方国,其思想文化均与殷商相去不远,在周族的本土周原发现的卜辞中,有殷商的帝乙、帝辛(即商纣王)在周的庙室内祭祀先王大甲的记载[8],所以,我也一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殷商其实是中国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主流,而周朝本来是西隅小邦,后来的发达只不过是继承了殷商的文化,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殷周文化各渊源于龙山文化,虽略有不同但互有影响,周王朝灭商之后,继承了殷商文化的一绪,“从文化上看,他们属于殷商的一系”,虽然,他们确实也有显著的西部特征[9]。

“帝”的崇拜与神鬼观念之延续

以祭神祀鬼而言,可以参看《逸周书》中的《克殷》、《世俘》、《商誓》等篇,其中,据一些学者的研究,《世俘》、《克殷》是殷周易代时历史的记录,《商誓》是周武王对殷商旧贵族的讲话,从中可以看出:其一,各种祭祀大体上还是继承着殷商的传统,《礼记·曲礼下》中说:“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五祀,岁遍”,这是周代之制,但郑注中则说,“此盖殷时制也”[10],可见周代仪式大体承袭殷商,殷商多以燎祭,又曾用人为祭,而大祭用燎祭以及燎祭时伐人用牲之多,西周并不在殷商之下,例如《逸周书·世俘》记载武王克殷时曾经于癸丑日“荐殷俘王士百人”,回到周后又于庚戌日“伐右厥甲小子鼎大师,伐厥四十夫家君鼎师”,所谓“荐”,可能是当了祭祀时的牺牲,而“伐”字本来就是以戈临于人头,表示“杀戮”,《殷墟书契前编》(1.18)的卜辞中有“伐三十人,卯六牢”、“伐十人,卯三牢”的杀人与杀牲祭祀的记载,而《左传》昭公十一年也有楚王“刑其士七十人”的记载,可见在殷周易代前后,有相当长一段时期,这种祭祀仪式传统并没有消失。其二,对象征性的厌胜、禁忌仪式,包括今人看来极其迷信、极端残忍的仪式,周人一样信奉敬畏,如《史记·周本纪》中所载武王伐纣时祭祀主战争之毕宿,对白鱼入舟和火乌流屋的注视[11],都表明周人同样热衷于各种神祇的护佑和各种徵兆的暗示,《克殷》中所载克殷后斩纣的尸体的首级,挂于白旗杆,斩其二妻之首级,悬于赤旗杆,及宗庙的献俘[12],表明周人并不像后世所想象的那样文明和理智。其三,对“帝”或“天”的尊崇依然与殷商相似,如《商誓》记其伐殷,十一次提到“上帝”(另一处提到“帝”),“予来致上帝之威命明罚”,“□(上)帝之来,革纣之□(命),予亦无敢违大命”[13],“上帝”始终挂在嘴边,而《大盂鼎》铭文记载“古(故)天异临(庇护)子(慈爱)、灋(大)保先王,□(匍)有四方”,又有所谓“畏天畏(威)”,与《诗经·周颂·我将》“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一样,“天”的威严始终在他们的心里,此外,在《㝬簋》、《叔夷钟》的铭文中,还有“帝廷”、“帝所”的字样,可以看出,西周的思想世界与殷商的思想世界,实际上同多而异少,西周人和殷商人一样相信,“帝”在“天”上,与人间一样,有一个由神祇构成的世界,它们在主宰一切。

血脉与亲情及祖灵之保佑与子孙之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