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过,关于宇宙本原的“空”的讨论,终究是为人生提供终极意义的依据,当时,佛教关于人性与佛性问题的思路,就是在这一看似形而上的基础上建立并延伸出来的。
传统中国思想世界对于人的本原品性与终极境界问题,曾经有过种种意见,性无善恶、性善和性恶论曾经也有过激烈争论,也曾有过把人从本原、沦落、复归的过程区分为“性”、“情”、“善”或者“生”、“性”、“善”不同层次的看法,但是这些看法都很简单,对人性的本原、人性的变化、人性的回归等等,或者是没有分析的直接陈述,如汉代《淮南子》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30],至于人性为何静、静者为何动、神如何与物应、知如何与物接,都缺乏更细致的分析而只有简单的结论,或者就是内涵不明的譬喻,如《文子》、《淮南子》用“河水欲清,沙土秽之”比喻“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春秋繁露》用茧出丝、卵出雏、禾出米比喻“性”、“情”或“性”、“善”[31],至于人性是由什么构成,它是否真的本来就平静,人性究竟如何堕落与如何升华,却没有从生理、感觉、心理与社会层面上的细密研究。人们一方面在道理上习惯地沉湎于现成的、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结论中,一方面在实践上也把注意力集中在与社会秩序有关的伦理道德上,中国思想世界主流所追求的终极境界并不是真正的绝对与超越,而是在社会生活中实现人生的圆满。
但是,佛教的分析却远比中国传统要细致深入,因为第一,它坚实地建立在对宇宙本原的细致而复杂的分析基础上,第二,它拥有贯通感觉、知觉、心理、生理甚至社会的环环相续的推理,第三,它不仅有坚实的依据和细密的理路,而且要从中推导出实现人性圆满境界的程序与方式。关于这一差别,中国的知识阶层是在四、五世纪才渐渐领会到的,当时的谢灵运很感慨地说到,儒家以及传统中国思想世界能“济俗救世”而不能探究“性灵之奥”,而宗炳在《明佛论》中说得很坦率,“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宁知佛心乎?今世业、近事,谋之不臧,犹兴丧及之,况精神我也?得焉则清升无穷,失矣则永坠无极”,他比喻说,不能探索这种终极幽深的根本,只知道固守中国经典,“以《书》《礼》为限断”,是“行乎层云之下而不信日月者也”[32]。的确,人们阅读佛经时,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佛教在讨论问题时,常常首先确立讨论的依据与基础,然后以非常精致的理路,把感觉、知觉、意识和心理、物理乃至于社会生活的体验贯通起来,形成一个衔接十分流贯的思路,形成一种层次非常分明的追问,举一个例子,如《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第七》中有一个步步进逼的追问,追问者问:“善不善孰为本?”答:“身为本。”又问:“身孰为本?”答:“欲贪为本。”三问:“欲贪孰为本?”答:“虚妄分别为本。”四问:“虚妄分别孰为本?”答“颠倒想为本。”五问:“颠倒想孰为本?”答:“无住为本。”六问:“无住孰为本?”答:“无住则无本。”于是说到结论,就是“从无住本,立一切法”[33]。
佛教的分析却远比中国传统要细致深入
佛教的思路常常就是这样层层推进环环相扣的。关于佛性的话题,其实,慧远与鸠摩罗什都有过相当深入的议论,如慧远的《法性论》说“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34],其实已经指出了佛性问题的关键所在,而鸠摩罗什也曾经以《法华经》为依据,推论一切众生都有佛性[35]。不过,最有典型意义的还是五世纪上半叶竺道生的思路,但是,他是以《涅槃经》为依据的,而《涅槃经》关于人生问题的思路,则是建立在《般若》关于宇宙本原的分析上的[36],因此我们不妨从《般若》说起。《般若》的中心思想就是论说“空”,一切都无自性,只是因缘聚合,倏忽生灭,佛教把外在的世界与心灵的世界以五阴六入来概括与贯通,由于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引出了色、声、香、味、触、法,这种种感觉与知觉聚合(六入),即是所谓“色受想行识”(五阴),六入五阴幻化,形成心灵中的世界。同样,《大般涅槃经》也论证说,宇宙时空中的现象与事物,都是没有确定性与自主性的,“一切诸法,如焰如乾闼婆城画水之迹,亦如泡沫芭蕉之树空无有实,非命非我无有苦乐”[37],犹如魔术师变出的兵车象马城邑山林,犹如人们听到的山涧水声的回响,一切都是由色、香、味、触等感觉聚合,是生灭不定的“无常”,也就是“空”,同样,人自身也是“空”,也就是五阴的聚合,人一旦以自身为真实的实在,就有了“我”,也误入了没有真实的“苦”[38]。就是说,这世界一方面是外在尘缘的投影,一方面是心灵感知的回应,由此幻化出的这个在人们心中仿佛真实存在的世界,就引起了世俗世界中人们的幻觉、欲望与行为,而因此导致的种种苦恼与纠缠,则使人进入了世间不可避免的生死流转之中(十二因缘),它“能令人恩爱别离怨憎集会”、“害诸痴人令堕诸有”、“常恼一切生死众生”、“常怀诸结恼害之心”,最终“入地狱”[39],一阐提的罪过孽业即来自于此。但是,这些看似实在的“色受想行识”,由于没有实在自性,处在不断地缘起与消灭之中,“次第相续不断”,所以是“无常”,只是由于人们沉湎于此中,固执地以不真为真,就有了“执”,有了“我”,也落入无常的循环之中,可是归根结底,何尝有真正常在不变的“四重禁”、“谤法心”、“五逆罪”?“譬如虚空,若受垢污,无有是处,心性亦如是,若有污垢,无有是处,又如虚空,虽为烟尘云雾覆翳,不明不净,而不能染污虚空之性”[40],佛陀追问道,如果一切现象与事物、是非与善恶都是在时空之内,是没有确定性与真实性的,那么一阐提的那些罪状是否有确定性与真实性而不能生灭[41]?如果一阐提的这些“四重禁”、“谤法心”、“五逆罪”都只是虚幻的无常的终会生灭,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得到解脱成佛的权利?按照这一思路追寻下去,就得出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和“一切无明烦恼等法悉是佛性”的思想。
紧接着,《大般涅槃经》提醒人们,关于面前的这个世界,固然说它“一方面是外在尘缘的投影,一方面是心灵感知的回音”,人们不能洞察这种虚幻,于是有了“我”,有了“妄”和“执”。但是,它也告诫人们,不能固执地走向另一极端,任何偏执都使人不能达到绝对与超越,因为拒绝和逃避面前的现象世界,既是一种能产生结果的“因”,也是一种使心灵处于紧张而不能超越的“执”。既是“因”,就必有“果”,而有生灭,既是“执”,就不能“通”,而不能超越。所以只有离两端,超有无,即符合“中道”的,才是般若学认可的超越与绝对。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佛性?《大般涅槃经》的说法也依据于般若的思路,佛并不是经验世界中可以确立的,他非法非非法,非色非非色,非有非无,非如来非不如来,佛性不是现象世界中可以存在的,他不在三界超出时空,是超越现象世界的永恒性与绝对性,所以叫做“不定”即不可确定性。但是这种永恒性与绝对性又不是独立于现象世界之外的某种存在,而是隐藏在现象世界流转变动的现象之后的某种本原,比如现象世界无常,是说它处在生住异灭的过程中,但是,生住异灭的过程却永恒存在,所以它正好也就是“常”,就好比真金可以锻造成种种器物,种种器物可以不断重新铸成其他器物,但金质却始终依旧,流水可以不断流动,逝者如斯,但水之流却是永恒一样。经中说,什么是一阐提?一阐提就是世俗所谓的不具信、不具善、不具进、不具念、不具定、不具慧[42],但是,那些世俗意识中确立的“信”、“善方便”、“进”、“念”、“定”、“慧”,并不是真正超越的佛性,因为它们有拒绝,有对立、有偏执,于是与无明、罪过、孽业一样,处在生住异灭之中,人们应当体会,信善进念定慧与无明罪过孽业的背后,都有真正的永恒与超越,外在世界与人的心灵尽管处在这种生灭流转之中,但在本质上却拥有一种永恒,这与佛性的永恒是一样的,只是他们“不能见”,仿佛一个贫穷人家自己有宝藏却不知道一样[43]。所以真正的智者是“见空与不空,常与无常,苦之与乐,我与无我”,而不堕入一偏的,他永不执着,能够透过这些生住异灭的现象世界洞察隐藏在背后永恒的绝对,也能够与这种永不停留的永恒过程同样永恒,也就是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没有分别与差异的宇宙本原,《大般涅槃经》把它称之为“第一义空”,并说,“见一切空,不见不空,不名中道;乃至见一切无我,不见我者,不名中道”[44],中道是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真正的中道就是佛性。所以竺道生说,“性者,真极无变之义也”,而慧叡说,体验到了佛性,就是涅槃,“泥洹永存,为应照之本,大化不泯,真本存焉”[45],这种普遍而永恒地存在于所有一切中的本原,以及人们能够理解这种本原的悟性就是佛性。
再接下去,既然普遍而永恒地存在于所有一切中的本原,以及人们能够理解这种本原的悟性就是佛性,那么,能否成佛的差别就不在于人是否一阐提,在于心灵的“惑”与“不惑”,僧肇说过一段话,“有也无也,心之影响也,言也象也,影响之所攀缘也”[46],换句话说,那些常与无常、空与不空、苦与乐、生与死,其实都是心灵的“作用”与“影响”,因此所谓“涅槃”,就是洞穿一切幻象,不为虚幻的现实缠绕,不在时间中反复,没有去没有来,不贪取,没有新与旧的分别,没有固定的念头的障碍,没有困惑人的诸相,也没有种种烦恼[47]。人们的意识应该理解和觉悟,任何具有个别性与差别性的现象与事物都是妨碍永恒与超越的,任何对这些个别的、差别的现象与事物的迷执,都是使心灵滞著于暂时性与分别性中,不能超越时空而陷入生住异灭无常流转的原因,但是,这种无常流转的虚幻实际又是唯一的存在,也就是“空”,如果真正地体会“空”——由于“空无我”,无我则无生死中的我,而只有佛性我[48]——人就可以深沉地浸润于这种唯一实在与永恒,就能够与佛一样,处在生住异灭的无常之中却始终把握着无常的常即永恒,因为“佛性”就是这种超越一切的“中道”,就是“常恒无有变异”[49]。
公元五世纪的三十年代,竺道生依据《泥洹经》提倡“一阐提人皆得佛性”,但是却遭到相当多的人的反对,“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摒而遣之”,使他不得不悲愤地当众发誓,说如果违背佛教经典义理,让我当场生恶疾,如果我的说法不违反佛经义理,那么当我死时据狮子座[50]。但是,由于《涅槃经》的传来,这种怀疑就烟消云散,当然这是由于佛教经典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不过,佛教经典的权威性,是否也来自它自圆其说时那种极其细密的概念、环环相衔的思路和难以攻破的分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