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这一终极之“无”、万象之“本”,却是不在语言与形象之内,也不在时间与空间之内,显得玄远幽冥,老子所谓“玄之又玄”就是说的这一特征。于是在那个时代,“言意之辩”也成了一个热门话题,何晏《无名论》中认为,“道者,惟无所有者也”,它与一切实存的现象与事物都不同,“道本无名”,它不可以用语言文字指称,他引了老子与孔子的话作依据,说我们之所以“强为之名”,是为了“取世所知而称耳”,换句话说,就是用一个人们可以理解的但又是勉强的隐喻暂时指称它,使人们的意识在接受这一隐喻时可以暂时呈现它[38]。

“言”与“意”的命题本来也是《周易·系辞》中的一个话题,《系辞》引了孔子的话,又加以阐发: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显然,《系辞》尽管曾经接受一种怀疑语言的传统,但在这里的意思还是肯认“象”、“卦”、“辞”可以表达“圣人之意”的,《三国志·荀彧传》注引何劭《荀粲传》记载,荀彧就曾经引过这段话,对人们所说的孔子关于“性与天道”之言“不可得闻”表示疑问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而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但是那个有意要把儒家从“天道”问题的讨论中排挤出去的荀粲却反驳说,“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就是说在语言可以表达的“意”之外,还有语言不能表达的“意外之意”在[39]。另一个王弼的看法稍有不同,他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先承认“象”是“出意者”,“言”是“明象者”,“意以象尽,象以言著”,但是他却将话题一转,在“象”、“言”、“意”之间作了一个价值的等级评判,他说“言”与“象”只是指示符号而不是实际意义,人们不应当注意指称的符号而忽略了本真的意义,而应当如得兔而忘蹄,得鱼而忘筌一样,一旦把握了意义就可以抛开符号,因此他用一种似乎轻蔑的语调指出,“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记存了语言文字,并不是真正掌握现象世界的情状,把握了现象世界的情状,也并不等于洞察意义世界之所在,进一步他把这种轻蔑变成了舍弃,他说,“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40]。于是,在“言”与“意”的论辩中,荀粲、何晏、王弼一流把“言”的指称意味越看越轻,而把“意”的本质意味越看越重,引出了玄学蔑视语言的倾向,“世之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41]。

蔑视具体语言的哲理与追求超越境界的风气在思路上是一致的

蔑视具体语言的哲理与追求超越境界的风气在思路上是一致的,它引起的是精神上超越俗尘的玄远之思,也引起人生上的摆落形累的幽远情趣,在何晏、王弼的同时或稍后,便有许多人有同样的偏好与追求,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说,“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何劭《赠张华诗》说,“逍遥综琴书,举爵茂阴下,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卢湛《赠刘琨诗》说,“谁谓言精,致在赏意,不见得鱼,亦忘厥饵,遗其形骸,寄之深识”,都用的是这个曾经被王弼用过的典故[42]。不过,这种得意忘言的思路,其起点与终点却仍在“无”与“有”之中,王弼也知道,“名也者,定彼者也,称也者,从谓者也”,而且“夫不能辩名,则不可与言理,不能定名,则不可与论实也”,但他认定,既然“名生于形”,“有此名必有此形,有此形必有此分”,那么,凡是“言”所指称的,都只是各有其“实”,已然成“有”,并且各有其“分”的形而下的现象与事物,可是,对于“涉之乎无物而不由”的“玄”与“道”,对于拥有无限的包孕性与可能性的“无”,由于它不存在任何差异性,所以“名”却不能指称,只能通过直觉体验,才能领略其幽玄深远的“意”或“意外之意”[43]。

自然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