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值得注意的是卜辞中所表现的祖灵崇拜及其与王权结合产生的观念的秩序化。

前面我们提到过,上古人对生殖力量有一种天然的崇拜,这种崇拜引起对一切起源的好奇与探索。其实,这种好奇首先就出现在人自身的来源上,最初他们相信,人类的来源是在女性,辽宁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的孕妇陶像、青海柳湾三坪台马家窑文化裸体女神陶罐,似乎都可以看作是这种好奇的佐证。不过,自从男性成为社会的主宰力量之后,这种生育繁殖、作为人类始基的“祖”字,却是指的男性[11],在古代人心目中,是这些男性祖先的生殖,使人类一一降临这个世上,因此,他们也相信,男性祖先的灵魂,也能护佑子孙的繁荣平安,于是,他们要对祖先的亡灵进行祭祀。

对于祖先的重视和对于子嗣的关注,是传统中国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甚至成为中国思想在价值判断上的一个来源,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看见自己的祖先、自己、自己的子孙的血脉在流动,就有生命之流永恒不息之感,他一想到自己就是这生命之流中的一环,他就不再是孤独的,而是有家的,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扩展,生命的意义在扩展,扩展成为整个宇宙。而墓葬、宗庙、祠堂、祭祀,就是肯定并强化这种生命意义的庄严场合,这使得中国人把生物复制式的延续和文化传承式的延续合二为一,只有民族的血脉和文化的血脉的一致,才能作为“认同”的基础,换句话说,只有在这一链条中生存,才算是中国人。

墓葬、宗庙、祠堂和祭祀活动就是通过对已逝的祖先和亲人追忆和纪念,来实现亲族联络、血缘凝聚与文化认同。殷商时代以来,对于墓葬样式的讲究和对于随葬物品的重视,对于祭祀建筑的崇拜与对于祭祀活动的敬畏,其思想史意义在于,第一,它表现了人们形神二元、生死异路观念的萌芽,他们开始意识到人是会死的,死后的人是在另一个世界。第二,它表现了血缘亲情的意义在加重,仪式是这种亲情的寄寓,仪式中的礼节、供献、随葬品则反映着人们意识中血缘的价值。第三,葬俗、祭祀中的仪式及其象征意味,由于依据世俗宗法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的远近亲疏,于是渐渐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俗,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反过来又强化了人们意识中远近亲疏的差别,当这种基于血缘亲情的仪式由于王权而逐渐被频繁地用在殷商的先公先王时,卜辞中就出现了大量的祭祀先公先王的内容。他们相信,先公先王的神灵一定是在天上,所以他们对祖先多用“寮祭”,“寮”,甲骨文像燃木之形,《说文》:“尞,祡祭天也”,《尔雅》:“祭天曰燔寮”,当柴火燃起,烟雾升天,他们相信这能够传达地上子孙对天上祖先神灵的乞求和祝福。

通过对已逝祖先和亲人的追忆和纪念,来实现亲族联络、血缘凝聚与文化认同

殷商卜辞中显示,自祖甲以后,殷商人用一种十分盛大和漫长的祭礼来祭祀先公先王,整个祭礼是用多种仪式轮番举行,卜辞中称之为“衣”祭[12],甲骨学家又称之为“周祭”,据陈梦家的研究[13],这个祭礼极为复杂,一个周期约需一年,反映了殷人对祖先,尤其是殷商王室对先公先王的祖灵崇拜。他们对群祖依次降神、献腥、馈食、祝册,依次进行祭祀,祭祀有三类五种,其中包括“翌”,即舞羽降神而祭,包括“img”,“img”又有三种,有献血腥的“祭”,有献黍稷的“imgimg)”,有九献合祭即综合各种祀典的“img”,包括“彡”,据说是伐鼓而祭[14]。

当然,在先公先王等直系男性祖先之外,殷墟卜辞中还可以看到祭祀先妣,以及祭祀先公先王诸兄的例子。等级有差的祭祀制度,说明了殷商时代对于人间即家族、社会、天下已经形成了一种观念:血缘亲族的关系,在建构家族、社会、天下的结构与秩序上,是至关重要的,生存时如此,死亡后依然如此,在家族内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作为社会结构的经纬,血缘关系的意义,不仅在王室,在王以下的社会阶层中也同样重要。虽然殷商时代还比较多地保留了古代部族的传统,诸兄弟(包括曾祖兄弟、祖父从兄弟、父辈再从兄弟)均可在祖庙中接受祭祀[15],但家族与社会的主轴已经确立了是纵向的血缘关系,以男性直系(祖、父、子)为主线,以他们的配偶为辅线的纵向传承系统,在殷商时代已经形成。因而,我们说至少在殷商时代,人们意识中的社会结构已经十分秩序化了。

祭祀与占卜仪式中所表现的知识系统的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