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庄子的思考:人与天地一也
战国中期以来的庄子一系虽然与此前的论道者在思想上有承继的关系,但思路却与过去不大一样,他的想法正如《庄子》中一篇的篇名叫“达生”,“达生”不是极力追求生命本身的绵延,而是寻找个人对生命的完成和精神对生命的超越。毫无疑问,庄子也幻想有那种永恒的生命,就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5]。但是他更关心和注意的,是人对生与死的理解是否能够超越生死,《大宗师》里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曾说,有谁能够“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为一体者,吾与之友矣”[16],这种能把生死都视作一体虚无的观念,就能够使人超越生死,去除心灵中对生的渴求和对死的畏惧,所以子舆患病,阴阳不调,伛偻不直,仍能够“其心闲而无事”,子来病之将死,妻子儿女泣哀,但他还能“成然寐,遽然觉”[17],这样的人不再为生死而忧愁烦恼,便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与快乐。在《天道》中他称之为“天乐”,因为这是体会到了自然(天)生命流程之后的达观,“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18]。但是,在精神上淡化生死的界限,并不是被动地顺应生命的生死流转,庄子的思路是尽可能地依照天道自然来完整实现自己的生命,因为生命是“天”赋予“人”的,人就应当使生命的流程体现自然,这就是所谓“保身”、“全生”、“养亲”、“尽年”[19],任何戕害生命的行为和举动都是违背天道自然的。他说,“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最高的智慧之一,并举出古代真人的例子说,他们不以自己的知识去参与世俗争斗,不以自己的个性去违背世俗风尚,心中不存嗜欲,不存机心,完全顺乎天地四时,“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而且精通深呼吸的养气之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不用心机损害道的真谛,不用人为的东西加诸自然,所以他们能够“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具有神奇的生命力,这才是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
庄子对于“人”的思考的中心是个人生命在宇宙间的存在意义
庄子对于“人”的思考中心是个人生命在宇宙间的存在意义,他并不看重人在现世中的社会价值,《应帝王》中说,“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20],任何社会评价系统中占据重要意义的“名”、“谋”、“事”、“知”,在庄子看来都是对人生命存在的伤害,“至人”不应当像儒者所说的那样,心中存了种种是非利弊、种种道德伦理,以期待“他者”的认同和赞许,而应当“用心若镜”,就是说像镜子一样,映照万物之形却又不存万物之形,既不主动逢迎,又不有意逃避,应物而不累于物,知智而不系于智,因为“人与天一也”[21],天即自然,人亦自然,任何束缚人的理智和情感都是对自然的戕害,人之禀受于天的,就是一个自然而且自由的个体生命,生命的意义正在于精神的自由。在人们很熟悉的《逍遥游》中,庄子写下了那个关于鲲鹏以及蜩与学鸠的著名寓言,从“小知”到“大知”、从“小年”到“大年”、从“有待”到“无待”,庄子要说的就是,要进入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而进入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就要不凭借任何外在的依托,包括虚名、包括功业、包括为己的私心,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精神超越世俗的一切乃至超越自我,“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一旦人有了“为己”之心,就有了种种牵挂和顾虑,有了“功业”之心,就不免在世俗社会争斗和厮杀,有了“名誉”之心,就会被名所累,拘执于名声,行为和思想就受到束缚,为世俗的认可、赞同、称颂所牵累。所以,只有当人抛开这些,以“无己”、“无功”、“无名”的心态进入一无所有、广袤无垠的自由境界,人才能与“天道”一样处在“无”的状态之中,因为只有“无”才蕴涵无限的可能性,“人”也只有在“无”中才能有绝对的自由境界,只有感受到个体生命存在的自由和轻松,才能体验到生存的真实的意义。
无待的自由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