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但是,另一种相反的语言态度也很有吸引力,那就是庄子一系对语言的怀疑与蔑视。
对语言的怀疑与蔑视首先来自对确定性的畏惧。每一个“名”都使它所指称的那一个事物与现象(实)具有确定性,但是历史变动不居,宇宙运转无方,社会动荡不定,这使得一切都没有永恒的确定性,“名”与“实”之间的差异变化,使任何界限与分别都经常失去意义。逝者如斯,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昔日之河非今日之河,南辕北辙,燕赵吴越,今是昨非,彼我真伪,《庄子》所谓“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59],使人们越发怀疑“名”的确定性和普遍性,“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故事是一例,毛嫱丽姬对人之为美对鱼鸟麋鹿之为恶又是一例,“名”对“实”的确定与确认,常常使这种确定性成了强迫的普遍性,仿佛盖棺论定,不容人怀疑,甚至越俎代庖地在人们心目中取代事物或现象本身,以至于人们落入“郑人买履”或“刻舟求剑”的可笑境地。
庄子一系的学者对当时以“名”为“实”的思想和以“名”为“名”的思想似乎都不满意,前者容易把“名”当作“实”,落入“名”的窠臼,受“名”的束缚,当人们把事物和现象用“名”固定,那么就是区分了此与彼的界限,确立了“此”的存在,但是,这样就导致了彼此的对立,就仿佛“左”和“右”,本来无所谓左右,但人一固定于一个立场,取定一个方向,它就凸显了左右,而左右一经确定,人就不能自由地转动其立场与方向,这就叫“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60],“道通为一”,仿佛天下本无所谓分界,相传彭蒙之师就说:“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61],但人们为了追求一种确实的把握,人为地划出许多界限,如左右、伦常、正义、分别、辩说、竞争,然后又将它们定出是与非,此与彼,其实“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超越了具体的坐标,站在更广袤的空间和更漫长的时间上看,这一切又有什么分别,因此说,“辩也者,有不见也”[62]。但是,辩者以“名”为“名”,把“名”与“实”割离,专在“名”上运思,也不是庄子的追求,他曾经批评惠施一流“辩者之徒”,斤斤于各种名词概念的辩论,其实也还是在追逐各种指称“物”的“名”,于是陷入繁多与分别,使思想“散于万物”,这就是“逐万物而不返”,就好像“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完全是徒劳,于是“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尽管喋喋不休,其实根本没有扪摸到“道”,反而只成了“一蚊一虻之劳者也”[63],所以庄子一系也极反对人们辩说是非,因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64],所谓“一”,自然就是超越时空而永恒的“道”。
试图超越语言所能够叙述的世界以抚慰精神,是一些冥思玄想的哲人追求的境界,被后世称为“道家”(Taoism)的一些思想家把“道”推到终极的地位,于是就愈发不能不对语言的限度大加感慨,他们总是看到语言的传递与描述能力的局限,《庄子·秋水》中说,可以用语言来论说的,是“物之粗也”,即具体的、个别的现象或事物,而只能用直觉和意念来体验的,是“物之精也”,即抽象的、一般的哲理与思想,但是,还有连语言与意识都达不到的,那才是真正玄妙的终极之“道”[65],正如《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庄子·天道》一篇中把文字、语言和意义划出了等级,指出世上所珍贵的是文字记述的“道”,但是文字记录的不过是语言,尽管语言有其珍贵处,但真正的价值在于意义,意义也很重要,但赋予意义以价值的,却是不能用语言传达的“道”,他叹息,人们只懂得形、色、名、声,其实形色名声却没有真正的意义与价值,所以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66],对于他们来说,语言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67]
既然语言不能直接追寻“道”,那么只能靠神秘的内心体验来接近“道”。《庄子·人间世》中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的“心斋”,就是以虚明恬静的心灵来领悟“道”,要达到“心斋”,就要“坐忘”,忘记理性的语言,忘记感觉的感官,忘记积累的经验和知识,这样,在道家这里,名辩之学就无立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