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首先,宇宙时空的话题在这一背景中逐渐被哲理化。宇宙空间是有一个中心的,这个时空中心被看成是神秘的“道”,它是“一”,也是“太极”,它拥有其他一切现象世界中各种事物都不具备的绝对性和终极性,《庄子·齐物论》说它是——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15]。
“枢”是轴,一切都环绕着中心轴在运转,枢轴无偶,以不变应万变,而一切变动,又均从此出,这正是《老子》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的意思,有学者引用爱利德(Eliade)关于古代宗教仪式里的中心象征说指出“最显著的神圣地带,是绝对的存在物的地带”,并说这一中心象征说“在很多方面与中国传统的历史学家的思想互相吻合”[16]。的确如此,《文子·上德》曾经解释老子的说法,称“毂虚而中立。三十辐各尽其力,使一辐独入众辐皆弃,何近远之能至?”“天行不已,终而复始,故能长久,轮复其所转,故能致远”,在《道原》中又解释“道”说,“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是故能天运地□,轮转而无废”,车轮、车毂、车辅的隐喻是从天象而来的,在这里对于“中心”的玄想显然被推广了,他甚至想象“气”在生成宇宙时也是如此居于中心的,其他凡是重要的也是在中心的,《上德》中解释老子另一句名言时就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和居中央,是以木实生于心,草实生于荚,卵胎生于中央”[17]。而据说是儒家经典的《中庸》也同样同意这种对中心的说法,“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致中和,天地位矣,万物育矣”[18],就是在论及社会政治时,《孟子·尽心上》也说要“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19],仿佛只有在天地之中,才有了不言而喻的合理性。这正如《鹖冠子·泰鸿》所说,“中央者,太一之位,而神仰制焉”,天地中心被想象成绝对的“道”、终极的“极”和无上的“一”,一切都由此而来,天地包容一切,而天地的中心却是一切的依据,这一中心虽然本来来自对天象地理的体验与观测,但在推理和想象中,已经被提升到了极抽象和哲理的高度。
宇宙时间也是有一个起点的,《老子》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是一个想象的简单陈述,但是,相当多的古代中国人都似乎相信,宇宙间纷纭的万事万物是从一到多、从简到繁而滋生起来的,尽管宇宙间纷纭复杂,但它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鹖冠子·能天》说,“孰不从一出,至一易?”,这“一”既是空间的中心,也是时间的起点,它置身于存在的“有”之外,是一个无法具体指认的“无”,又是一切“有”的本原,“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以成其威,日月得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20],它是“多”中之“一”,是“万物”之“本”,是“万事”之“始”,但它始终在时空之外,隐隐地呈现在遥远的起点,又呈现在遥远的终点——
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21]。
以“人”的本原为例,用《庄子·天地》的说法,“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22]一切都是由此而生,又复归于此。
“道”、“一”或“太一”的绝对性和终极性被确认
当这种“道”、“一”或“太一”的绝对性和终极性被确认,人们就反过来把它当成一个确定的、不言而喻的经验的基础或理性的依据,把过去实测到的、经验到的、感悟到的时空现象放置在这个“道”的下面,认定那种和谐完美的自然秩序就是“道”的无言自化,于是星辰运转与四时推移,日月升坠与阴阳变化,四面八方与天象安排,乃至社会秩序和人间道德,都是不可言说的“道”的显现,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法则,是冥冥中神意的安排。这种看法几乎成了战国中期以来的共识,比如《易传》,无论它是儒者还是道者的作品[23],都无可怀疑地受到这套宇宙观念的影响,《系辞上》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天地间体验到了宇宙演化是“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过程,这个过程证明了“一阴一阳之谓道”[24];又如《文子·九守》也把宇宙演化过程视为“道”的展开过程,“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寂然清澄,重浊为地,精微为天,离而为四时,分而为阴阳”,这个“一”,按照《黄帝书》的说法就是“道其本也”,从“一”向“多”的变化,就是宇宙的演化,《经法》里说:“天执一,明三,定二,建八正,行七法”,这里的“一”就是包孕无限可能性的“道”,“不失其常,天之一也”,“三”是“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的“度”,“月信生信死,进退有常”的“数”,以及“列星有数,而不失其常”的“信”,而“二”则是“壹晦壹明”的阴阳变化,这种宇宙秩序就是“天之道”[25],《鹖冠子·泰录第十一》,则干脆把“道”比喻为一个有人格的神祇,“彼天地动作于胸中,然后事成于外,万物出入焉,然后生物无害,闿阖四时,引移阴阳,怨没澄物,天下以为自然”,在《庄子·知北游》中也说,“四时有明法”,“万物有成理”,“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这“序”本来是人们对观察思索结果的理智归纳,但在战国思想家那里却被认定为“道”所显现的法则。作为思索的基础和依据,“道”的概念被广泛地使用,一方面很自然地沿着阴阳五行的思路,延伸到对天、地、人的结构性分析中,成为中国古代宇宙思想的重要背景,一方面也被作为人之本性与人际伦理的合理性依据,投射到关于社会秩序的论争中,成为古代中国社会思想的重要背景[26]。
宇宙结构理论的系统化:大九州的空间与五行循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