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墨、老:对语言的不同态度与立场
“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2],古人是相信语言的力量的,至少在巫祝史宗把握了文化权力的时代里,语言是有一种神秘功能的。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巫祝史宗的时代,“象征”往往可以等同于“事实”本身,通过“象征”的调整与确认,人们相信,事实世界也就得到了调整与确认,这一传统到了孔子的时代——孔子的“正名”思想中就有早期巫祝史宗通过“象征”来调整世界的意味——只不过多种多样的“象征”在孔子及其后人那里渐渐单一化成了“语言”,因为在所有的“象征”中,“语言”是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言以知物”的意思就是说[3],每一个文字、语词都是一个象征,它靠音、形来譬况并引起人的联想,它不仅仅是单名也往往是同类事物、现象的共名,它把它所譬况的事物或现象在人的思维中强制性地归纳起来,确认它们,当人们一说出或写出它来,其他人就可以联想到所有这一类事物或现象,不论它们是否真的在场,而这些字、词、句有了一个清晰的秩序时,它就起了清理世界秩序的作用。
对于语言的态度,春秋以来的思想家并不一致。坚信语言可以说明世界的是孔子及其后人,他们关心的中心是社会,他们恪守着传统的语言系统,希望社会秩序稳定在原有的语言系统上。所以他们固执地认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名”和“实”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是天然合理的,这种“名”确认的是一个合理的“实”的世界,任何“实”的变化都不应改变“名”的秩序。据说,春秋时代的邓析曾经“以非为是,以是为非”,不遵循传统的“名”而另行其是,很多追随他的人也抛开习惯的思路,“学讼者不可胜数”,于是导致了郑国的秩序大乱[4],那么,孔子所谓的“正名”就是希望通过对“名”(语言)与“实”(世界)关系的调节来整顿社会秩序,维持旧时代的“名分”与新时期的“等级”的一致性。在他们的心目中,尽管“名”与“实”并不一致,但是“名”对于“实”的规定性和调节性是必须肯定的,“名”有永恒而稳定的意义,尽管时间流逝,世事转换,但“名”决不可变异。他们希望以这种“名”维持传统的秩序的稳定和延续,而改变了的世界应当去将就这种秩序,换句话说,他们维护的是旧的语言系统对世界的规范和确认,而拒绝为世界的改变而改变旧的语言系统,所以孔子有一句老话叫做“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器”是象征等级身份和秩序的车服,“名”是证明等级身份和秩序的爵号,传说,有人为卫侯立下大功,请求“曲悬繁缨以朝”,得到允许,孔子就极为感慨说,可以给他土地,但不可以把名称与象征随便给人,这是君主才能掌握的东西,“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5]。“名”对于孔子一流思想家来说,尽管它只是语言系统,但它却象征着亘古不变的神圣秩序,尽管它常常与现实不合,但它却是调节和安置秩序的基本框架[6]。
墨子一系与孔子一系关于“名”的看法不同,墨子所依据的不是既定的秩序和旧有的传统,而是特别重视实际,常常倚重现有经验以确定知识,所以他认为“名”并不具备永恒的意义,而是要由实际内容来判断。《墨子》中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说,一个瞎子认定“钜者白也,黔者黑也”,但是他并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们之所以说黑白,其实并不是根据“名”来的,而是根据经验[7],所以,语言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而是应当根据历史事实效应来调整它,这叫做“言必有三表”。“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首先考察“古者圣王之事”,得到历史依据,其次体察“百姓耳目之变”,获得人间支持,再次验证于刑政,看看它是否真的能够实现“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以求实用证明[8]。在“名”与“实”的关系上,墨子显然偏向于经验主义,语言在他看来是一个后起的东西,并没有绝对的意味,语言有效与否的根本依据在于经验。
但是,老子对于语言的态度似乎更加激烈。他基本上是不相信语言的,因为他的关注处在于超越经验与语言的“道”,而不在于具体的事物与现象,语言无法说明、描述这种玄之又玄的“道”,能说明的“物”又总在变动流迁。于是,他认定“名”是没有永恒性也没有绝对性的,一切语言反而能够壅塞人的智慧的感悟能力。“信不足焉,有不信焉”[9],老子承认,语言在万物起源时就已经产生,三十二章中说,“始制有名,名亦既有”,但他又告诫人们,一定要懂得语言的限度,语言不是永恒的,因为一方面万物变动不居,一方面“道无常名”,还有语言不可说明和表达的,故而对语言始终要有一份疑问,对经验也要有一份警惕,“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10]。于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11],“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2],语言并没有调节宇宙秩序的意义,只能妨碍人们体验终极的天道。如果说,孔子坚持语言的调节性,墨子坚持经验的可信性,那么,老子可能坚持的只是直觉的超验性,他对语言和经验都表示怀疑[13]。
接下来让我们看战国中期的情况。
前面我们说到的,只是早期思想家对于语言与世界的态度。态度多出自一种感受与一种需要,并不见得对语言有特别的研究,因为他们不是把语言看成是重铸或调节世界的“模范”,看成是把握经验世界的“工具”,就是把语言看成是体验终极与神秘的“障碍”,社会秩序、经验知识和宇宙天道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而语言本身的问题却在焦点之外模糊一片。因为对于单纯的名辩,至少儒、道一直是很反感的,前者是因为纯粹的语言思辨不能整顿社会秩序,后者是由于语言的缠绕不能体悟玄幽之道。但是,是否一种语言的思辨没有使用和功利就没有意义了呢?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并非如此,语言是思想的运算符号,人们借助它来了解世界,体验存在,那么,它的各种词语、句法和陈述样式中潜含的论理,就直接影响到思想的水准。但是,尽管中国古代几乎所有思想家都在使用语言,却只有一直在考虑“名”、“实”关系的墨子后学以及一直在以“名”、“辩”技术为探究对象的惠施、公孙龙等,才真正地把语言的思辨或论辩技术提升为一门形而上的学术[14]。
近年上海博物馆收购的一批属于战国中期的楚简中,有一部分被整理者题为《物先》或《天道》,据说,其中曾经讨论了现象世界与语言世界的关系,特别讨论了“或”(不确定性的存在)、“又(有,确定性的存在)”、“生(生命的存在)”以及“音”(语音)、“言”(语句)、“名”(语词)、“事”(事物)之间的相关性,还提出了“音非音,无胃(谓)音,言非言,无胃(谓)言,名非名,无胃(谓)名”的名辩思路,可惜的是,竹简释文还没有公布,不能在这里讨论,不过,至少它的出土,证明当时的思想世界中,“语言”与“世界”的问题已经是一个很热门的话题了。
语言世界与现象世界的分离:辩者惠施与公孙龙的“合同异”、“离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