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佛教各种经典与论著中有种种相当精致和复杂的譬喻
佛教经典中的术语相当细致与繁复
思想史关注的不仅在于思想,也关注思想的理解与表述。人们所思所想的那个世界,与人们所写所说的那个世界绝对之间,其区别并非绝对,因为世界就是人们分析的那个世界,思想的深入与语言的贫乏,有时会形成一种紧张,使思想不得不采取破弃语言的激烈作法,但是当语言稍有丰富,人们还是不得不重新用语言来表达思想,尽管世界的幽深的本原并非语言文字可以表述,但是,使人们渐渐明白那个世界,并趋近那个本原的就是语言文字,在种种不同的词语以及词语的联系中呈现的那个思想中的世界,不仅考察着人们的思想,也考察着人们对思想的理解与表述。比起传统中国对于形而上终极本原的讨论来,佛教的思考不仅深入,而且表达也更加精确与清晰——
首先,佛教各种经典与论著中有种种相当精致和复杂的譬喻,《大般涅槃经》卷二十九《狮子吼菩萨品第十一之三》中关于佛教八种譬喻的分析表明,运用精致的比喻来显现复杂的哲理,佛教有过相当自觉而深入的实践,如对于这个“空”,除了那些“水中月”、“热时焰”、“呼声响”、“空中云”、“水聚沫”、“水上泡”、“盲者见色”、“空中鸟迹”等等个别性的比喻外[17],还有如以盲人摸象比喻物无自性,为感觉与众缘之和合,以轮、辕、辐、轴、箱组合成车,并无别车比喻五阴聚合更无众生等较复杂的比喻,而以“镜”喻“空”,则由于它容纳了有关“空”的种种复杂涵意,更是被佛教中人经常使用,关于“空”的非常复杂和细微的意蕴,就在这些精致的譬喻中层层呈现出来[18]。
其次,佛教经典中的术语相当细致与繁复,关于“空”的概念要比中国思想中的“无”复杂和细致得多,《放光般若经》中关于“空”有内空、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最空、有为空、无为空、至竟空、不可得原空、无作空、性空、诸法空、自相空、无所得空、无空、有空、有无空等十八空[19],如果我们读那个时代的佛教经典和论著,可以感到汉语的词汇增加了许多,言说在这种表达中渐渐变得细密和精致,也可以感到言说者的思想在这种分析中变得复杂和微妙。
佛教采用肯定与否定结合、俗谛与真谛并举、“不了义”和“了义”连缀的方式
再次,由于佛教特别注意采用肯定(后来也叫“表诠”)与否定(后来也叫“遮诠”)结合、俗谛(samvrti,又称世谛)与真谛(paramartha,又称圣谛)并举、“不了义”(需要进一步陈述才能联系到最终真理的说法)和“了义”(明白彻底的说法)连缀的方式[20],时时提醒人们对于这种“空”并不是真正的否定(no),也不是真正的肯定(yes),既不是“无”,也不是“有”,所以比之过去对于“无”的理解和表述就更具层次,也更有超越性,特别是在《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译出后,“中道”就很好地被应用到了关于“空”的理解中,这种理解和表述比之中国直陈式的形容和夸张更能精确地表达这种微妙的意蕴。让我们看一下它的思路的表达:第一,由于一切现象世界都没有确定性和永恒性,都处在倏忽不停的生住异灭的过程,所以人们可能会觉得,只有这个生住异灭仿佛是在时间的过程中真实地连续着的,但是,由于时间的过程本身就是虚妄,这个生住异灭的连续过程也是虚妄,因此,人们可能会理解为,只有领悟这种缺乏自性不可永恒的内在体验是真的,可是,心中的这种体验也是缘起,终究流入生住异灭,因此人们应当领悟,这也还是虚妄[21],真正的唯一、绝对与本原,超越一切知识、经验和体验所能触摸的境界。第二,那么被当做唯一、绝对与本原的“空”究竟为何?佛教一面使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五阴即是空,空则是五阴”的正面表述,一面采用不断否定确定性,步步拆除立足处的方法,据佛经说,经验世界中的任何实在都是个别的、暂时的和有差别的,它们都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可是,“空”绝不是在时空中,也没有任何个别差异,“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22];第三,这个完全超越时间与空间,不能在经验世界中呈现的绝对本原,既然不能在思想与语言中正面把握,人们就必须不断地瓦解意识和理智的习惯视角与执着立场,“不生众生想”、“不生我想”、“不生彼我想”[23],这样才能“应无所倚”,不落入任何限制,处于一种绝不执着境界[24]。就这样,佛教般若学经典中想方设法地从思维的立场上步步后撤,在意识中不断否定的过程最终趋向,就是终极的“空”,这就是所谓的“了义”,而任何有落脚处的思索和表述都是“不了义”[25]。尽管中国思想世界中也有如庄子的“无无”、郭象的“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26],但对于那种“翻过一层”的超越境界,还是比不上佛教理解与表述的精深,谢灵运《答纲琳二法师》中说,有人不理解“有无之至背,而反得以相通”,是由于“拘于所习以生此疑耳”,正是说中国的学者受传统思路影响,难以理解那种超越有无的境界[27]。
强调语言的限度
最后,它再度特别强调了语言的限度,指出对于这种“空”的理解和表述,一切语言都不能胜任,而一切语言又常常使思想处于固执的分别之中,更妨碍了思想直探存在的本原,当然它也承认语言“立名假号为字”,但是它终究要求超越语言,《维摩诘经·弟子品》中的“不著文字”和《华严经》中的“自内所证”[28],都是领悟存在本原的唯一途径。于是,就连上面的那些言说中所说的玄妙深微的境界,也只是一种为了暂时呈现和领悟所设立的权宜方便的接引之机,而真正的实在是“不可思议”或“不可言说”的,终极的“空”更为幽深和微妙[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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