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到,荀粲、何晏、王弼都敏锐地看到儒家学说在“性与天道”这种终极性本原的推求上,有止步不前的犹豫,于是他们都挪用了这块跳板,使思路由儒转道。在另一则人们很熟悉的资料中,还可以看到王弼如何在“有”与“无”的话题上将思想的倾向从儒而道进行转换的。《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记载,王弼曾谒见裴徽,裴徽问道:

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

裴氏问话中的心情很明白,他承认“无”的终极意义,但又忧虑“无”这一关键语词缺乏“圣人”的认可,他希望王弼能够给他一个既有政治合理性又有思想合理性的解释,以缓解他的这种忧虑。于是王弼回答说:

圣人体“无”,“无”又不可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

也就是说,孔子实际是体验着“无”的,但他正确地把握了“无”的不可言说性,所以不正面讨论“无”,而老子是承认“有”的,所以从“有”的角度常常言说“无”的另一面[25],这样,关于“无”的话题就有了被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合理性,道家的思想披着儒家的衣衫,正是成了众人理直气壮地讨论的话题[26]。

《晋书》说,那个时候何晏、王弼“祖述老、庄,立论以天下万物以‘无’为本”,后来的王衍又“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27],那么,什么是“无”,什么是“有”?据《老子》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显然老子是把“无”作为富于包孕性的宇宙本原,置于一切现象与事物之前的,也就是说“无”在历史与时间的序列中最拥有绝对优先意味和原初意味,只有这种原初的、包孕的“无”,才能超越宇宙间各种现象与事物的个别性与差异性,成为一切的起点与基石,所以王弼的《老子注》据此阐发道:“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28]因为,任何事物与现象都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而且都由“名”与“形”凸显自身,离开了时间与空间、语言与形色,它就无从存在,所以,凡是在时空中由形名凸显的,有个别性与差异性的事物或现象都只是相对的、短暂的,并不能成为包容、涵盖、孕育一切有差异的事物或现象的本原,所以只有“无”可以成为时空形名的起点,因此《周易·系辞》注中又说,“无”就是“道”:

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29]

已然存在的“有”,是从未曾存在的“无”产生,“无”成了“有”之本,而“有”成了“无”之末,未曾存在的“无”不仅孕育着一切“有”,而且给一切“有”提供了存在的合理性依据,何晏《无为论》中说,“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成者也,阴阳恃此化生,万物恃此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30],正因为如此,人们应当将“无”置于优先的地位,仿佛本大方可称末,根深才能叶茂,无论社会还是个人,都应当效仿和依据这种“无”的象征与暗示意味,因为“无”或“道”是“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无体”[31],一切都应当效仿它、遵从它,才能获得合理性,才能有正确的途径与结果,也就像纲举目张,无论是思想还是知识,都应当依据这种“无”的象征与暗示,“夫少者,多之所贵也,寡者,众之所宗也”,只有这样,才能“繁而不乱,众而不惑”[32]。《论语·里仁》中孔子有一句话对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认为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但王弼却把曾子的解释轻轻地搁在一旁,把孔子之道解释为终极之“道”:

贯,犹统也,夫事有归,理有会,故得其归,事虽殷大,可以一名举;总其会,理虽博,可以至约穷也。……能尽理极,则无物不统,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也。[33]

于是,他们就用这种简易、终极的哲理推究,为一切寻根,终于将“万物之体”推究到了“无”。前面我们说过,战国末到秦汉是一个宇宙结构论为中心话题之一的时代,在这种讨论中,宇宙万象在空间的结构及其与社会、人类的对应关系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人们的讨论中并不常去追寻渺远玄虚而难以言说的宇宙终极的本原,而是去理解和分析那些具体的事物与现象,至多给它们以门类种属的归纳和抽象,因此,每项具体的知识与技术仍然十分重要,博学之风即与此有关,例如“天”,种种与天象、星辰、历法、神鬼有关的知识与技术十分发达,而关于天道的抽象哲理却未必受人重视。魏晋以来,这种知识传统在南方一直延续着,如陆绩以京房之学注《易》,以天象之知识作《浑天图》,虞翻承孟氏之学以注《易》,以天文之术作《安天论》,王蕃之“知天知物”,姚信之造《昕天论》,葛衡之造浑天,“使地居宇中,以机转之,天转而地止”[34],但是,在中原即以洛阳为中心的北方,学风却已经渐渐改变[35],对宇宙、社会、人类结构的关心已经让位给了对宇宙、社会、人类的本原的兴趣,那种博学的知识传统已经转向了简易的思想风气,人们追寻的是那种可以解释一切的终极答案,希望在这种纲举目张的思路中理解一切,因此正如王弼《老子指略》中所说的,只有老子之学,不仅“崇本息末”,而且在思路上是“言不远宗,事不失主,文虽五千,贯之者一,义虽广赡,众则同类,解其一言以蔽之,则无幽而不识”,而孔门之礼仪三千,谶纬之星历数术,黄帝之天文历法,都是“每事各为意,则虽辨而愈惑”[36],所以在这种追求简易与根本的风气中,老、庄之学就日益凸显了它的意义。在他们的理解中,“天地之道,不为而善始,不劳而善成,故曰易简”,“天地易简,万物各载其形,圣人不为,群方各遂其业”,所以天道暗示的就是,“天下之理,莫不由易简,而各得其分位也”[37],一切都要在这个终极之处寻找合理性依据,包括天地的安排,包括社会的治理,包括人生的态度,用他们已经转向老、庄的思路,似乎问题都变得简明扼要起来。

言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