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世纪中叶起,由于疫病流行等原因,一个又一个以“造作符书”、“咒鬼使鬼”或“符水咒说以疗病”、“教病人叩头思过”等技术为依凭的巫觋方士[20],出现在中国的西蜀与东部。他们初步建立了教团,如传说中张陵建二十四治,“置以土坛,戴以草屋”[21],张角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22],他们也初步制作与确立了经典,如张修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23],《太平经》、《老子想尔注》、《周易参同契》、《千二百官仪》等等也相继制出[24],他们也大体规定了信仰者的规矩,如张角“教病人叩头思过”,张修使病人在静室“思过”,张鲁令信徒“有小过者当治道百步”,又“依月令春夏禁杀”等等[25]。不过,这些还不足以改变它在主流意识形态与主流思想学说之外的处境,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种尚属混乱和粗糙的宗教性组织、典籍与规范以及活动,仍然受到上流社会大多数人的鄙夷和知识阶层大多数人的批评[26]。
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与对理性主义思想的屈服
不过,翻开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道教经典可以发现,来自道教内部的,对于道教自身文化品格、道德伦理和行为规范的批评与反省也相当严厉,葛洪在《抱朴子内篇》的序文中就说到,“道士渊博洽闻者寡,而意断妄说者众”,在同书《金丹》中又讽刺徐、豫、荆、襄、江、广数州世俗道士“虽各有数十卷书,亦未能悉解之”[27],这种批评显示了道教内部对提升文化品格的关心;大约同时或稍晚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则批评,汉末以来,“人民大乐,多不信道”,但道士也没有尽职,于是人民“不知有道,不知有法,不知有经,直奉自然也”[28],这种对“直奉自然”的批评和对“道”、“法”、“经”的强调则暗示了宗教化整合的意图;再稍后的《三天内解经》卷上更激烈地抨击世间“信邪乱真,本道乖错,群愚纷纷,莫知祸之所由”,还把那些世间巫觋方士“烹杀六畜,祷请虚无,谣歌鼓舞,酒肉是求”的风习斥之为“邪道”[29],批评巫觋邪道其实就是为了树立自身的“正道”。特别可以指出的是道教对于宗教团体形式的改革,我很怀疑,早期道教是常常仿效政府与军队的形式来管理信仰者的,太平道的“三十六方”组织与“将军”称号,五斗米道的“二十四治”组织与“祭酒”称号,前述东晋墓中出土的道教“三五将军”印信等等,这种组织、称号与权力象征物常常会刺激宗教权力的膨胀和政治力量的猜疑,像《晋书·周札传》说到李八百时,就特意指出他“以鬼道疗病,又署人官位,时人多信之”[30],这在一个世俗政治权力控制的社会中是很容易遭致灭顶之灾的,所以,后来想要争取世俗权利的佛教徒道安和甄鸾在《二教论》和《笑道论》中都曾经特意向君主暗示,道教“先受治箓、兵符、社契,皆言军将吏兵,都无教诫之义”、“春秋二分,祭社祠灶,冬夏两至,同俗祠祀,兵符、社契,军将、吏兵,都无诫劝之文”[31],因此,北魏的寇谦之,就“始窃道士之号,私易祭酒之名”,把这种容易引起与政权矛盾的组织方式转化为纯粹宗教修行的组织方式,那部假借老君,实则可能就是寇谦之自撰的《老君音诵戒经》就特别激烈地批评了那种与主流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正面对抗的行为,“世间作伪,攻错经道,……惑乱万民,称鬼神语,愚民信之,诳诈万端,称官设号,蚁聚人众,坏乱土地”[32]。
这种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与对既定秩序的臣服是没有办法的。当儒家的话语作为仕进的必修知识与做人的基本准则,被职司传道解惑、负担着文化传播责任的知识阶层普遍认同,并占据了上层社会的权力中心时,其他的一切知识与技术都被“边缘化”了。这些知识与技术仿佛只是“个人”的、“具体”的或是“经验”的,而不再拥有解释一切现象与事物的普遍合理性,因此,它也不再是“通行的”话语而常常是“秘密的”话语,它不能在公众的教育中传授而只能在师徒之间秘密传授。即使处在权力中心的儒家思想并没有直接压迫其他思想,但那种无形的压抑也使得其他思想仿佛失去了普遍适用的性质,也似乎失去了不言而喻的依据,于是这些来自古老的知识世界的、传自巫觋方士的知识与技术,连同他们的组织与纲领,就必须重新清理与整合。不仅因为主流思想的压力,而且还因为,第一,这些在生活中长期充当着释厄解困、祈福禳灾职能的知识与技术虽然有着深层的潜在的思想依据与体系,但始终缺乏明晰的理论表述使它合理化,第二,这些在社会中充当着沟通天地人神职能的方士道士虽然有着相当的知识,但始终没有明确的组织建构使它合法化,第三,这些在世俗中起了相当大作用的宗教性活动虽然有着相当的民众基础,但始终不曾拥有彻底的道德伦理规范使它神圣化。尽管,超越的梦想、长生的愿望和幸福的追求始终是内在于人心的,道教存在的土壤始终不会丧失,但是道教毕竟需要考虑经典化的问题,即如何使它的知识与技术合理化,如何使它的组织形式合法化,如何使它的道德与律令神圣化。我们知道,宗教一方面要对它的信仰者作出超越或解脱的承诺,但一方面也要以一种超乎世俗的神圣与纯洁对它的信仰者进行约束,而这种约束包括在道德生活中遵守规则的习惯,在宗教感情上养成信仰的热情,在思想理念上形成宗教的坚定,因此,道教要成为一个在社会中获得普遍认同的宗教,它首先需要经历一个相当漫长的经典化历程,这个历程从二世纪末开始,绵延了好几个世纪。
约束机制:确立严格的戒律与整齐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