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中制度与意义的剥离

第一,作为象征的礼仪制度本身和它所象征的意义被分开了,单纯的仪式不再拥有意义的权威,这意味着人们开始审视礼仪本身合理性的依据,也就是说,人们在心中追问:首先,这种以牺牲、服饰、乐舞等等构成的礼仪制度凭什么拥有不可违逆的象征意义?其次,如果礼仪制度的实行者本身违背了理性,那么这类仪式还能赢得天意吗?最后,天地之道是否应该与理智和道德同在而不一定依存于仪式?《左传》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年)记载,北宫文子对卫侯说,“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并且指出,威仪是秩序的保证,进退施舍周旋容止语言动作都很重要,因为外在的仪节是一种象征,人们“则而象之”,社会就可以有秩序,有了秩序,国家就安定[20],但是,仅仅过了几年也就是公元前537年,女叔齐就批评那个十分遵守礼仪制度的鲁昭公是“焉知礼”,他说,那些外在的仪节:

是仪也,不可谓礼。

那么什么是“礼”?他认为真正的“礼”是“行其政令,无失其民”,也就是政治家的理性,如果作为诸侯的鲁公失去了政治家的理性,“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21]无独有偶,在公元前517年,子大叔回答赵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时也引了子产的话批评这“是仪也,非礼也”,而把“礼”称为“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22],在这些复杂纷纭、看似抽象的阐释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代文化人已经意识到象征秩序的是“仪”,但使得秩序得以实现的却是“礼”,“礼”不只是一些外在的仪式和制度,象征之所以能够象征,是因为它符合“天经地义”的宇宙之道,又符合“民实则之”的理性和人性,天道与人心是赋予仪礼合理性的依据,也是仪礼的价值的来源。

理性依据与价值来源的重新确立

第二,这一秩序的理性依据和价值来源本来是由“天”所赋予的,而且它源自“人”的感情与天性。但是,当它已经形成人间的秩序、社会的规范及个人的行为准则之后,它拥有了“权力”,反过来它就成为一种“天命”和“人理”,似乎是自然的也是理智的,于是,这个时候,“天”与“人”就成了绝对的依据,可是,在天与人之间,思想出现了两种选择,是遵从这种“天”的律令,一切都依从天道,还是尊重“人”的理智,使秩序获得理性的认同?似乎人的选择逐渐偏向了后者,人们常常在追问中追溯到了“德”。这时,人们开始强调,一旦“人”的品德与行为违背了这种理性与价值,“天”就不会使他拥有秩序的权力,秩序也会因此混乱,所谓“人弃常,则妖兴”就是这个意思[23]。

有几则资料是人们常常引用的,一则是周内史的话:

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24]。

一则是虢之史嚣的话: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25]。

一则是虞之宫之奇的话:

鬼神非人实亲,唯德是依[26]。

这样,一种秩序是否合理,主要就在于它合不合乎人的道德,一种行为是否能够成功,主要就在于它是否吻合了人的理性,公元前639年,鲁国发生大旱,鲁僖公准备举行仪式,用焚烧女巫(巫尫)来取悦神灵,以求雨水,臧文仲就劝说道,这不是办法,正确的办法应该是“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这样,“德”的观念就逐渐演成了重要的观念。据说,“德”的观念来源很早,至少在西周时代已经产生,如西周中期的《师img鼎》铭文中的“先王德”、“孔德”、“㝬德”等等,而学者指出,“德”还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品德,还是可以通过血缘与天命以册命形式继承接受的东西,正如《大戴礼记·少间》所说,“昔虞舜以天德嗣光,布功散德制礼”,《史墙盘》铭文也说,“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img,匍有上下,合受万邦”,所以《淮南子·齐俗》说是“得其天性谓之德”[27]。而且,“德”在当时人心目中还有些神秘的意味,有“德”者能使鬼神、人事齐备,《逸周书·本典》中,周公说,有智、仁、义、德、武的国家能够昌明,“明能见(现)物,高能致物,物备咸至曰帝”[28],《国语·周语》里引周襄王的话也说,“茂昭明德,物将自至”[29],相反,如果失去“德”,则鬼神不至,万物散失,《周书·常训》就说,“九德有奸,九奸不迁,万物不至”[30],万物不至,自然就失去了权威的合理性、理性的依据与价值的本原。

第三,当时人对于秩序的理性依据及价值本原的追问,常常追溯到历史,这使人们形成了一种回首历史,向传统寻求意义的习惯。先王之道和前朝之事是确认意义的一种标帜和依据[31],例如大史克对鲁文公叙述高阳氏、高辛氏、尧、舜以来除凶立德的历史,魏绛向晋侯讲述后羿、寒浞弃贤用佞的故事并且引用大史辛甲的《虞人之箴》,士弱向晋侯解释宋国的火灾之因追溯到陶唐氏、商朝的旧制[32],都说明当时的思想者相信,是非善恶自古以来就泾渭分明,道德的价值、意义与实用的价值、意义并行不悖地从古代传至当代,所以说“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而咨于故实”[33],历史是一种可资借鉴的东西,而且是一种完美的正确的象征,历史的借鉴常常可以纠正当下的谬误,而古代的完美常常是当代不完美的一面镜子。公元前625年,鲁文公在大庙祭祀先祖时,将僖公放在闵公之上,但闵公作鲁国的国君在僖公之前,僖公与闵公是同辈兄弟,虽然年长于闵公,但文公的做法已经是“逆祀”,主持者夏公弗忌当宗伯,以为“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但是这种出自个人理念的逻辑并没有历史的依据,所以受到君子的批评,君子认为,按照辈分祭祀才是天经地义,“禹不先鲧,汤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窟,宋祖帝乙,郑祖厉王”,这才是历史的依据[34]。而当公元前527年籍谈在周王面前妄言晋不曾接受先王所赐明器,因而拒绝向周王室进献彝器时,周王就历数文王、武王、襄王的历史,痛斥籍谈是“数典而忘祖”,将绝后嗣,可见没有历史依据,就缺乏理直气壮的理由[35]。

就在这样的思想变化背景下,春秋末战国初的思想世界便开始出现了不断变幻的旗帜,上演了彼此交锋的场面。

历史作为依据

[1]《史记》,1258页、1259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59。

[2]《史记》,3286页。

[3]《十三经注疏》,2084页。

[4]《十三经注疏》,2530页。参见《尹宙碑》:“其先出自有殷,迄于周世,作师尹赫赫之盛……秦兼天下,支判流迁,或居三川,或徙楚地”,《汉碑集释》,436页、437页。

[5]这种情况越到后来越明显,《史记·龟策列传》记载,巫卜世代相传,但弟子众多,势必分散,特别是汉代初年,“因袭掌故,未遑讲试,虽父子畴官,世世相传”,但是“其精微深妙,多所遗失”,这当然是文化传播中的一种现象,但文化常常就是在这种遗失和变异中延续的。

[6]关于“士”的崛起的研究已经很多了,大体可以当做定论来接受,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7]《十三经注疏》,1949页。

[8]《十三经注疏》,2031页。

[9]《十三经注疏》,2128页。

[10]杨宽《战国史》194页曾经举出子夏(孔子弟子)、李悝(子夏弟子)、吴起(曾子弟子)、子思(孔子之孙)等例,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1]《国语》,2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1988。

[12]关于百家争鸣时代的出现,很多人还指出了一个技术上的原因,即书写文字的简易化,如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指出周末学术大发展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文字之趋简”,傅斯年《战国子家叙论》提出的第一条背景就是“春秋战国间书写的工具大有进步,在春秋时,只政府有力作文书者,到战国初年,民间学者也可著书了……这一层是战国子家记言著书之必要的物质凭藉”,蒋伯潜《诸子通考·诸子兴替的原因》中也指出,“简牍刀漆进化为纸帛笔墨,由官学变为私人之师儒,由官学变为私人之著述”,就是诸子时代的背景。

[13]《十三经注疏》,1836页、1845页。

[14]《左传》成公十年、僖公四年、襄公二十五年、哀公十七年,《十三经注疏》,1906页、1793页、1983页、2179页。

[15]《左传》隐公五年、庄公二十四年、僖公二十二年,《十三经注疏》,1728页、1779页、1814页。俞伟超《周代用鼎制度研究》中也曾经从考古发掘中证实,“周初已经形成完整形态的鼎制,经过三次破坏,到了战国末,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载《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1、2期,1979年1期,后又收入《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

[16]《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十三经注疏》,2115页。

[17]《左传》昭公二十年,《十三经注疏》,2092页。

[18]这可以从子产论晋侯之疾、论魂魄等事情中看出,《左传》昭公元年、七年,《十三经注疏》,2023页、2050页。

[19]《左传》昭公十八年、十九年,《十三经注疏》,2086页、2088页。

[20]《十三经注疏》,2016页。

[21]《左传》昭公五年,《十三经注疏》,2041页。

[22]《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十三经注疏》。

[23]《左传》庄公十四年,《十三经注疏》,1771页。

[24]《左传》庄公三十三年,《十三经注疏》,1783页;参见记载得更详细的《国语·周语上》,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5]《左传》庄公三十三年,《十三经注疏》,1783页;参见《国语·周语上》,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6]《左传》僖公五年,《十三经注疏》,1795页。

[27]参考小南一郎:《天命と德》,《东方学报》六十四册,日本京都,1992。

[28]《逸周书汇校集注》卷六,8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9]《国语·周语中》,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0]《逸周书汇校集注》卷一,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参见裘锡圭:《说格物》,载《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

[31]金谷治《中国古代人类观的觉醒》已经根据金文资料指出,“人类藉着‘宝用’铜器这件事,将祖先荣誉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这正说明人类对于历史虽未充分自觉到,却已经开始有意识了”,载《日本学者论中国哲学史》,32页,中华书局,1986。

[32]《左传》文公十八年、襄公四年、九年,《十三经注疏》,1861页、1933页、1941页。

[33]《国语·周语上》,23页。

[34]《左传》文公二年,《十三经注疏》,1839页。

[35]《左传》昭公十五年,《十三经注疏》,20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