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关于这些“天”、“地”、“人”、“鬼”的普遍知识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状况呢?我想以下几点值得注意,因为它们既是构筑“一般知识与思想”的文化骨骼,又是使“一般知识与思想”与“精英与经典思想”相互得以沟通的脉络:

第一,即使在一般社会成员的心目中,他们面前这个世界也还是一个整体,而且是一个从中心向四方(或是六方)无限延伸的、对称、整齐的空间构成的整体[9],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都各有所司,而且各有轨迹。天、地、人之间密切相关,任何一种异样的变化都是一种特殊的预兆,任何一点特别的现象都可能引发另一对称处的回应,所以古代中国人在思考“天”、“地”、“人”、“鬼”的问题时总是把这个宇宙当成浑然合一、笼罩一切的整体,并产生一种根深蒂固的秩序感。首先,由于自身即在这个宇宙之中,他们不会以一个“人”的“主体”视角跳出来观察宇宙,把宇宙当作“对象化”的“客体”[10];其次,由于一切都在一个有条不紊的宇宙整体之中,整体的秩序就可以使人们有一种安全感,即使这种秩序并不是由制度和法律、知识和技术所设定的,只是一种神秘的规则,人们也可以相信,只要遵循这种规则,就可以掌握命运。举一个例子,有的学者在考察了《日书》后指出,这种流传极广、渊源很深的择日之术,反映了中国人观念中的宇宙图像——

一方面来说,它是一个机械的世界,因为这世界的一切现象都经由时日的规划而呈现在各种篇章之中。在另一方面,它又是有灵的、有鬼神的世界。但是,既然基本上必须承认宇宙是机械性的,于是鬼神的世界也被限定在既定的框架之中,同时,那些不为人所喜的鬼神或事物,在一定的方法运用下,又可以为人所避免或消除,……人虽然不得不承认那变幻莫测的鬼神世界的存在,仍要设法找一出路,出路就在于一个机械性的宇宙观,而一旦那不可预测的鬼神世界也安插在这个宇宙框架中,人就有避凶趋吉的可能。[11]

虽然我并不同意“机械性”这一定语,但他所说的确实是当时存在的一般思想。

宇宙:和谐、对称和整齐的整体

阴阳、四季、五行、八方、十二时等基本要素

第二,把“天”、“地”、“人”、“鬼”联系起来而成为整体的基本要素是古代中国源远流长的“阴阳”、“五行”、“八方”等等,它们贯穿了一切领域,也使天地人鬼成为一个可以互相系连的大网络。不妨看两个例子——

比如前面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刑德,刑本是指刑法,德本是指道德及其能力,但它又转用来指代自然界的周期性变化以及它所预示的吉凶,在这里,星辰的运行、四时的循环,都被“阴阳”贯穿起来,分配给“刑”或“德”[12],“阳曰德,阴曰刑”[13],但是由“阴阳”而推衍开去,则不止是可以用于自然,它可以解释和说明军事战略,如《尉缭子·天官》所载梁惠王与尉缭子的对话中,就说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14];不止可以用于天象,也可以解释和说明政治,如《韩非子·二柄》就说“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15],《太公》佚文则说“人主举事,善,则天应之以德,恶,则天应之以刑”[16],既是御臣之术的两个方面,又是天对人主制衡的两种策略;不止可以用于政治,还可以解释和说明人情,在《越绝书》所引的《计倪内经》中说,“谀者反有德,忠者反有刑,去刑就德,人之情也”[17],在这里刑德似乎是好处与厄运。而在一般社会中,“刑”、“德”就是通过与干支相配,以推验祸福吉凶、万物变化的方法,所以刑德的位置与盛衰完全依据天象历算,二、八月“阴阳气均,日夜分平”,则为“刑德合门”,而八月后阴气盛,日南至,则刑胜德,二月后阳气盛,日北至,则德胜刑,这就叫“德南则生,刑南则杀,故曰二月会而万物生,八月会而草木死”,《管子·四时》和马王堆汉墓帛书《观》都说“春夏为德,秋冬为刑”,而《淮南子·天文》也说“日为德,月为刑”。这样,“刑”、“德”就贯穿了几乎所有的领域。

又比如风角五音之术。《左传》襄公十八年记师旷以歌北风和南风来占卜楚晋胜负的故事表明,很早人们就相信天象风声中包含了人世间的消息[18],《周礼·春官·保章氏》里就说“以十有二风,察天地之和,命乖别之妖祥”[19],有的学者指出,殷商卜辞中的四方风,即根据风向与风声来占测吉凶的记录[20],析(img,东方)、因(凯,南方)、韦(夷、彝,西方)、伏(隩、冽,北方)在稍后的时代里,渐渐配上了阴阳、五行、八方的观念,风向和风声被分配到这些观念的相对应位置,如风向与五方的东南西北中、风声与乐律的宫商角徵羽,五方的东南西北中、乐律的宫商角徵羽与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于是,这种消息便通过象征“阴”、“阳”的风声或象征五行八方的风声来传递[21]。后来《淮南子·本经》中说,“风雨之变,可以音律知”[22],其实何止风雨之变,《周礼·典同》:“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阴阳之声”[23],就是通过声音的阴阳变化来推测自然的阴阳变化,从自然的阴阳变化来预测社会的阴阳变化,宇宙间一切在这个思维的网络中联成了一个整体[24]。

天地人鬼的对应关系

第三,既然宇宙是一个彼此相连又和谐的整体,而且将天地人鬼贯通一串的是气、阴阳、五行、八方等等基本要素,那么,在天地人鬼之间就有共同的存在方式,天地人鬼之间也有可能发生神秘的但又是必然的联系和感应。方技、数术基本上就是根据这一思想而产生的信仰与效应,它通过人们的联想与体验,创造出种种避凶趋吉的技术。比如人的生命,古人相信是由“气”产生并维持的,正像《庄子·知北游》所说的“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25],而天地也是由“气”构成的,所谓“阳气清而上升为天,阴气浊而下降为地”,那么天地与人就是一体同构,于是天地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其气流转不息,所以战国时的《行气铭》就说“天丌(其)img(本)才(在)上墬(地)丌(其)img(本)才(在)下,顺则生,逆则死”[26],人要像天地一样,把气吞畜下来,存储在(脐)下,使之定、固,令其生长,最后恢复其最初的自然状态(天),这样才能生命永恒,于是就有了“吹呴呼吸”、“真人之息以踵”之类的养气之术;又比如式法,古人心目中,式盘之所以能够预言吉凶,占验祸福,是因为它上拟天为圆,下仿地作方,天地盘中又仿效天地刻有八方、十二月、二十八宿,上下转动仿佛天左旋而地不动,有此象征性的意味,就有了宇宙在握的信心与效应;至于禳灾避祸的诅咒之术与祈祝娱神的赞颂之法,虽然在古代一直不入大雅之堂,但它成立的依据却与其他方术相仿,很明显来自人自己对自己的心理体验,人对语言的联想,对恶毒语言的联想及其别扭的心理反应,对动听语言的感受及其飘然的心理反应,使人把它推衍到他人及鬼神,并由此产生出“祝由”和“颂神”的方法,如秦人的《诅楚文》就是用了这个方法。

至此,我们可以想象,战国时代大多数人还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神秘气氛的世界,思想家的理智思考毕竟是少数人的事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需要一些直接的、有效的,至少可以抚慰心灵增强自信的知识与技术,因此,战国时代有那么多神秘的观念和那么多奇怪的方术。他们相信面前的天地人鬼组合的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它有明确的中心和模糊的边缘,各个部分彼此对称和整齐,一切都依照着阴阳、四季、五行、八方、十二时等等基本要素组合,天地人鬼都有一种神秘的也是必然的对应关系,把握这种对应关系就可以解释整个宇宙,并得到更好的生存与生活。

作为思想史的知识背景:三类精英思想取自一般知识的思想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