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秘力量的秩序化
第一，引起我注意的，首先是殷商时代人心目中神秘力量的秩序化。
神秘的感受当然人类很早就有，把神秘的感受表述为神秘力量也是早期思想世界中不言而喻的事情，甚至把这些神秘力量想象为众神的存在也是早期世界普遍的现象，可是，当人们把众神的系谱秩序化时，这不尽相同的秩序就呈现了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关于世界的不同思路。当我们阅读简短而古老的卜辞时，我们就可以看到，在卜辞中，殷商人不仅已经把神秘力量神格化，而且已经把它们大体组成了一个有秩序的神的系谱。在这个系谱中，第一个重要的当然是殷商时代神灵世界的最高位“帝”，“帝”在甲骨文中间，还大体可以看到它的本义是花蒂，或作“
”，或作“
”[1]，花蒂是花的中心或依托，也就是说蒂是花的根本所在。有学者指出，“古音与帝相近的字，多有根基、原始等义，如蒂表示花的基，柢表示（植物的）根基，底表示房屋的根基，胎表示人之所由生，始表示氏族之发源”[2]，所以“帝”的语源意义是生育万物，很可能以“帝”这个字来表示生育万物的“天”，是很早就有了的。在殷商的卜辞中，“帝”渐渐有了诸神之神的权威意义，在甲骨文中可以看到，殷商人心目中，他可以“令雨”、“令风”、“令
（即霁）”、“降莫（艰，郭沫若以为是馑，唐兰以为是暵即旱）”、“降祸”、“降
（或是潦字）”、“降食”、“降若（不祥、不顺）”、“受又（佑）”、“受年”、“
（咎）”、“帝与王（旺，即保佑兴旺）”、“帝与邑（护佑城镇）”、“官（疑假作悺，忧也）”等等，而他又似乎高高在上，不享受生物或奴隶的牺牲，不受人间的祭祀，与先公先王先祖也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它是一种超越了社会与人间的自然之神[3]，按照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的研究，殷商时代上帝的权威与意志有善意与恶意两种，管理人间的事务，包括了年成、战争、作邑及王的行动。
在殷商卜辞中还可以看到的更重要的现象是，除了“帝”，殷人敬畏的神鬼，其秩序的结构与我们前一节中叙述的上古以来的天地四方观念很有关系。首先，是关于天体天象的，有日、月，有风、云，有雨、虹，但因为这都是直观经验中的天象，殷人想象其为神，作福作祟，并不奇怪，值得注意的是殷人祭祀对象中有“东母”、“西母”，如卜辞[4]：
寮（燎）于东母三牛。（《乙》上23.7）
寮（燎）于东母豚三犬三。（《铁》142.2）
于东母西母，若。（《乙》上28.5）
又岁于伊，西
。（《粹》195）
有人说这是指日月之神[5]，并引《祭义》中“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为徵。同时，值得注意的还有祭祀卜辞中有四方之神，如风，就有协风（东风）、凯风（南风）、韦风（西风）、
风（北风）[6]，卜辞如：
东方曰析，风曰协（
）。
南方曰因，风曰凯（
）。
西方曰彝，风曰韦（彝）。
（北方曰）伏，风曰（
）。
这四方风名，其实是神名，这种观念来历久远，胡厚宣曾经以甲骨与《尧典》、《山海经》互证，指出文献中四方名称和四方风名与甲骨相似，可见文献与甲骨的记载都有相当早的渊源。
其次，与天象对应的是大地，殷商卜辞中关于大地的神祇有多种多样，如河（黄河）、洹（洹水）、
（淇水）、湡（沙河），又如崋（华山）、䖵（嵩山）、兇（昆山）等“十山”、“五山”，但是，这些并不值得思想史格外注意，值得注意的是“四方”或“五方”的观念在生活与祭祀中的发生。自从上古以来，人们最早就以日出日落为判定东西方向的依据，“东”字即日在木中，西字即日栖于木；后来又以星辰来判别南北方位，天空中一切都在向左旋转，但有一个永恒不动的地方，那里的一颗星辰就是北极星，当然相反的方向就是南方。定方向在古代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不仅关系天象历法，而且关系建筑城邑[7]，上引卜辞已经有了析、因、彝、伏四方之名，此外提到“四方”的地方实在很不少，如：
宁于四方，其五犬。（《南明》487）
其宁疾于四方。（《屯南》1059）
如果再加上自己所在的中央，就成了五方，甲骨卜辞中有“庚辰卜，
中商”（《乙》9078），也曾将中商与四方并称，卜五方收成（《粹》907），所以有“帝五玉臣”的说法（《屯南》930）。陈梦家曾引多例说明，殷商人不但对四方有确切的认识，对四方神有固定的祭祀，而且对四方有固定的顺序，即东南西北，像《甲》622的四戈、《粹》907的四土都可以为证[8]，而《鹖冠子》、《淮南子》以及纬书中记载的东南西北的斗柄转向、春夏秋冬的四季顺序，则说明这种观念的源远流长。
《礼记·曲礼》中曾经说到过，“天子祭天地，祭四方”，郑玄注曰：“祭四方，谓祭五官之神于四郊也，句芒在东，祝融、后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诗》云：‘来方禋祀’，方祀者，各祭其方之官而已”[9]。这当然是后来的记载，不过，从甲骨卜辞中我们已经知道，继承了远古的传统，殷商时代已经具有了相当完整的空间秩序观念，大邑商是天下之中，四夷是四方，除了在天的中央有象征了始基意味的“帝”之外，殷商时代还有地之中央象征了大地的大邑商的社神[10]，而以“东”、“西”命名的很可能是“帝”之辅佐的“东”、“西”神祇，四方又各有其神。他们相信，自己所在处是中央，而四夷就是四方，他们头顶上（颠）是天，四方都围绕着他的头上的“天”在出入旋转。上下四方——六合——之内，都有神秘的力量，这些神秘力量也像人间一样，有一个整饬的结构。
殷商时代已经具有了相当完整的空间秩序观念
祖灵崇拜观念及其与世俗权力系统的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