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为当时思想史的一般知识背景,正是这里所说的历算与星占、龟策之预测、仪式之操持,这是在社会上广泛使用并拥有普遍有效性的,由少数文化人掌握的知识和技术,在这些看起来纷纭复杂而且思路并不很清晰的知识谱系中,其实是有一个非常完整而且精巧的观念系统的,古人自己未必明确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正是这种“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观念系统,才极其强大而且深深地潜存于人们的心目中,充当了思想的背景,并支撑着一切思想的合理性。
前面我们已经说到过,很早以来,中国人就已经开始有了这样的看法,宇宙是互相关联的一个整体,“天”、“地”与“人”之间有一种深刻而神秘的互动关系,不仅天文学意义上的“天”与地理学意义上的“地”及生理学意义上的“人”乃至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可以互相影响,而且“天”、“地”、“人”在精神上也互相贯通,在现象上互相彰显,在事实上彼此感应。这种观念在春秋战国依然延续着,举一个例子,《左传》昭公四年记载一次冰雹,季武子就问申丰说,冰雹的灾难是否可以抵御?申丰就告诉他,古代冬至时开始藏冰,春天则把冰搬出来,冬天藏冰要藏在“深山穷谷”,这样就可以把阴寒之气锁闭起来,春天出冰,则要对它举行祭礼,这样才能将阴寒之气释放出来,藏冰时要用黑牡、秬黍来祭享司寒,出冰时要用桃弧棘矢奉献神灵,可是,如今藏川池之冰,又“弃而不用”,当然会引发冰雹之灾。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天文知识、祭祀行为、预测技术乃至人们的生活方法似乎是被系连在一起的,它们之间互相感应彼此相配,而这种神秘的关系构成当时人的一种知识背景,几乎没有人可以逃脱它的笼罩,因为它在人们心目中仿佛是无须证明的预设和前提。
我在这里要讨论一下“阴阳”与“五行”的思想。
对称、和谐及交互关联的世界:宇宙、社会与人类的一体化
阴阳与五行
“阴”与“阳”的概念我以为很早就应该有了,从“阜”的字形上看,可能最初它们与地理有关,西周金文中“阴”作、
、
,《永盂》中有“锡失师永厥田阴易(阳)洛疆”,《敔簋》中有“欲敏阴阳洛”,均指的是水的南北两面,所以《㠱伯盨》有“其阴其阳,以征其行”[13],《诗经·大雅·公刘》有“相其阴阳,观其流泉”[14],但至少在殷商西周时代,它就已经与天象发生联系了,卜辞中阳作
、
,金文中作
,所以《诗经·小雅·湛露》中说“匪阳不晞”,毛传说“阳,日也”[15],大概很早这种具体的“阴阳”就逐渐衍生成相当庞杂的两类相反相成的类名,并与前面我们说过的奇偶数字发生了关系,《周易》中的阴阳两种符号虽然从数字而来,但抽象成阴、阳两个基本概念,说明人们已经有了二元对立的思想,如果《尚书·周官》还有西周的历史的影子的话,那么,“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这句话似乎透露了,早在西周,“阴阳”就不只表示山水南北方位,而且包括了“见云不见日”和“云开而见日”的天象,包括了单与双的数字,甚至包括了世上所有对立存在的一切事物的总概念,尽管这时也许还没有自觉的归纳和理智的阐述,而只是一种普遍的无意的观念存在。
春秋时代这一观念更加普遍,讨论一种观念的思想史意义,有时也要看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有效性。在春秋时代,阴阳观念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国语·周语上》记载三川地震,伯阳父就说这是天地之气失其序,而这天地之气并不是具体的风雨晦明阴晴,而是人们想象中两种具有宇宙根本性质的因子,所以他说这是“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把地震归结于川源之塞,把川源之塞系于阴阳失衡,把阴阳失衡与国家兴亡系连,阴阳已经不是具体的名词,所以他说阴阳是天地之气,不能失去秩序[16]。当然,这时的阴阳思想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理论界说,常常在具体的名词和一般的概念之间徘徊,如公元前644年,有鹢退飞,天陨石,周内史叔兴就说,这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正义引刘炫说,“知事由阴阳,若阴阳顺序,则物皆得性”,就是说这里的阴阳虽然不关吉凶,但却是物之性,包括天地之性,它的变异就昭示了天地万物的变异。公元前541年,在探讨晋侯之病时也有过一次关于阴阳的讨论,医和就说,阴阳是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中的两气,似乎还不是大的类名,只是自然天象之事,但是,它又同人的生理相关,“阴淫寒疾,阳淫热疾”,似乎又是贯通的抽象概念[17]。可见,“阴阳”概念绝不会停留在寒热晴雨等具体事物和现象之中的,中国古代的思想方式很容易使它贯穿其他感觉上相近的现象和事物,古代中国人认为,“物生有两”,两两相配,“体有左右,各有妃耦”,宇宙的一切都会有“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18],因此,终究会形成《国语·越语》中的“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的思想[19],使阴、阳成为宇宙间的两大基本因子[20]。
阴阳成为宇宙间的两大基本因子
“五行”思想在鲁昭公时代已经很系统、很普遍了
再来看“五行”。在上一编里我曾经谈到古代中国关于数字的思想,指出这种对于某些数字的习惯性使用是很早就开始的,但是,一般学术界都把“五行”思想的来源定得较晚,并且常常算在邹衍身上,如梁启超的《阴阳五行说之来历》、顾颉刚的《五德终始下的政治与历史》[21],不过,从文献资料上看,尽管“五行”的概念和内容的定型化是比较晚的事情,但“五行”思想却一直弥漫在春秋战国时代,随着人们对一些特定数字的信仰而成为人们的普遍观念。据说五行最初也是与地理有关的,来自殷商人的空间观念[22],但早已越出了五方的范围,成了一个通用于相当多领域的类名。以春秋时代为例,如《左传》昭公九年记载裨灶对子产论“火”(心宿二)与楚、“水”与陈之间的关系,昭公十七年梓慎论火与宋、陈、郑、卫关系及卫为颛顼之虚,“其星为大水”,可见当时人们已经有了天之五星、地之五方、五方之神的相配观念;而从“陈,水属也,火,水妃也”以及“水,火之牡也”的话语来看,当时人们可能也已经有了五行之间相生相克的说法。《左传》昭公十二年在解释《周易》“黄裳元吉”时曾透露了一个消息,“黄,中之色也”,可见人们也已经有了五行与四方、五色相应的思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论五行之官为木正、火正、金正、水正、土正,又可见人们已经有了五行与五神相配的传说;再看昭公二十年晏子关于济五味、和五声,“声亦如味”的论述,以及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引子产语论述“礼”时所说的:“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23]我们可以知道,在比文献明确记载更早的时代里,已经有“五行”思想,这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至少,在鲁昭公时代,这种思想已经很系统、很普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