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说惠施的立场尚近乎所谓道家,其思路还是以“齐物”来瓦解语言的差异,偏向于“合同异”,那么公孙龙则似乎重在“离坚白”,以对事实、感觉、性质的描述语言的分离为特色,就更接近纯粹的语言分析。
公孙龙的两个重要命题是“白马论”与“坚白论”。
“白马论”论述的是“白马非马”,据《公孙龙子·迹府》,公孙龙之所以赢得大名,就是因为这一论题[28]。所谓“白马非马”,是说“马”是规定“形”的语词,而“白”是规定“色”的语词,说“马”可以循名责实地找到黄马、黑马,但找到白马却不能把黄马黑马都算上,所以说“白马”与“马”不同,这就是“白马非马”。据说公孙龙骑白马度关,关令不许他过关,说人可过而马不可过,公孙龙就用了这一辩术,使关令无可奈何地放他过关[29]。但是,在一般的知识、思想系统中,这一命题显然既不符合经验也不符合逻辑,首先,用墨辩者的说法,“马”是类名,“白马”是私名,类名包含私名,是包容的关系,正如“人”与“公孙龙”一样,总不能说“公孙龙不是人”;其次,“马”这一语词并不是只对“形”而言,而是对各种不同颜色、不同大小、具有生命的这种四足动物的命名,“马”这一语词是视、听、触、嗅、味各种感觉的综合意象,“白马”的“白”只是对“马”的一种限定和修饰,并不能说“白”的“色”与“马”的“形”或“性”互相排斥,在汉语中,“白”只是形容词而“马”是名词。所以又有一个故事说,公孙龙骑白马过关,关令就是认定白马是马,坚决不放行,公孙龙也无可奈何,这就叫“虚言难以夺实”[30],他的命题仿佛一个纯粹语言的实验或游戏,与现象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是分离的。
所谓“坚白论”与“白马论”相似而又有些差异,这也是公孙龙的擅长[31]。《公孙龙子·坚白论》中说:
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32]。
为什么可以?因为公孙龙把坚实的、白色的石头这一具体事物首先转化成一个抽象的语词,其次把这个语词的内涵转化成人的感知,再次又把人的感知依据感官不同而分离成视觉与触觉,所以说“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按照公孙龙的想法,“坚”这种触觉与“白”这种视觉,是可以独立于具体世界而存在于语言世界的,“坚”不止是石之坚,“白”不止是石之白,所以“坚”与“白”是可以分离的。但是,这里又有问题出现,在具体的现象世界中,坚白石是一体的,形、色、性也是一体的,所以重视经验世界的《墨子·经上第四十》中说“坚白,不相外也”[33],只是在感官上、语言上才是可以分离的,如果语言是为了描述与显示世界,那么“离坚白”就没有意义,如果语言脱离了世界,“离坚白”是可以的,但语言的意义又在哪里?
看来,公孙龙是试图将现象世界的万事万物分离成不同的感觉要素,种种感觉要素可以离开事物而独立存在于人的感知之中,一切都由不同的感觉要素组合才呈现出其实存来,而组合各种感觉要素的是“神”,“白”是眼的感觉,它要靠火光来照才能看见,没有光,它也不能看见,火光本身也不能见,所以既不是眼睛,也不是火光,而是人心中的灵明,“坚”是手的感觉,但它又依赖杖击才能判断,那么应当是手的感觉还是杖的感觉?但如果没有“神”即人的意识,坚也是不能被感知的,所以说“神不见,而见离”[34]。但是,神明灵智本身又不能见,又不能触,于是它还是与具体的知见分离,与具体的事物距离更远,所以说是“离”,他的结论是“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被分离在各种感觉中的形、色、性,在语言世界中分别成为各种不同指向的语词,而各种语词的呈现,才有了真实的存在,至于现象世界中的万物,却都是虚幻,所以说“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
据说在惠施、公孙龙的时代,语言论辩成了一种风尚,“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合同异”者有之,“离坚白”者有之,并且在这些论辩中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命题,如“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35]但是,当论辩成了纯粹逻辑与语言的论辩时,其背后的思想史意义就开始转化,它不再与现象世界息息相关,在中国人看来,“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的辩论并不具备真实的意义,在这里“道”就变成了“术”,思想就成了技巧,上上下下的兴趣也就渐渐淡化,于是,各种思想流派如孔子一系、墨子一系、庄子一系的后人,都来矫正这种日渐成为口舌之辩的语言观念,使之成为通向“道”的超越境界、“人”的道德世界或“智”的经验世界的工具。
理性主义的语言观念:墨辩的“名实耦,合也”